崔芜没见过金马本尊,但闲暇时刷B站,倒也见过金马模样——其中有匹枣红马,就与眼前这匹小马好似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只是这小红马躺于污秽的干草堆中,不仅有明显的咳嗽流鼻沫症状,胸腹亦是剧烈起伏,每喘一口气都要用尽全力似的,显然病得不轻。
那贩马的蕃商走过来:“这马得了马瘟,瞧着是不成了,你若想要,便宜点牵走吧。”
秦萧面露不忍,看得出是真心喜爱这匹小马,然而马瘟会过给其他马匹,他举棋不定,只得看向崔芜。
崔芜面无表情:“兄长看我做什么?我是治人的大夫,可不会医马。”
秦萧亦知为难了崔芜,只是他领安西铁骑多年,自然也懂得相马,眼看这小马再过几个月就能长成惊艳天下的神驹,却要死在这肮脏的草堆之中,如何能不惋惜、不心痛?
“罢了,”他说,“生死由命,天意如此,非人力可以挽回。”
说着便要站起身。
崔芜却探出手,拽住他袖口。
秦萧诧异低头,只见崔芜不嫌污秽地伸出手,先扒开小马眼皮仔细瞧了瞧,又生掰开它的嘴,检查了舌头。
舌苔黄,流浓鼻涕呈铁锈色,眼结膜却并无潮红或是羞明流泪的迹象。
“还好,”她说,“不像是马瘟,应该只是得了肺炎……也就是实热蕴结于肺。”
秦萧本已死了大半的心瞬间重燃火苗,又蹲了回去:“你会医马?”
崔芜:“不会。”
秦萧:“……”
崔芜好似将之前被秦萧逗弄的债都还了回来,故意忽上忽下地吊了他片刻,方慢悠悠地说:“我虽不会医马,但见过类似的症状,或可一试。”
她从哪见过同样的症状?
答案自然是上辈子。
上辈子,崔芜学了外科,与她一起长大的发小却成了一名光荣的兽医。两人假期聚会,没少聊彼此遇到的疑难杂症,有一回,闺蜜就提到自己随导师前往内蒙古时,遇到的一桩病例。
“……得病的是一头三岁左右的母马,浑身雪白,长得可好看了。可惜得了肺炎,呼吸困难,还发着高烧,流的鼻涕都是铁锈色。”
“我导师说,这是大叶性肺炎,好几个壮小伙子围着马厩,好不容易把药给病马灌了进去。”
光说不算,她还拍了治疗病驹的小视频,举着给崔芜看了。
崔芜印象很清楚,视频中的病驹症状与眼前的小红马如出一辙。
得病的不是人,崔芜胆子大了许多,起身跟蕃人马贩讨价还价。马贩见他二人真心想买,原还有意抬高价码,崔芜直接来了句:“一袋粟米,乐意卖就卖,不乐意就算,反正这小马最多两天就得去见阎王爷,到时你马财两空,得了瘟疫而死的马,连肉都吃不得。”
一句话说得蕃商没了音,只得答应将马驹低价卖给崔芜。
消息传回节度使府,安西众将也好,崔芜麾下也罢,都惊了。他们在这儿唇枪舌剑辩得不亦乐乎,秦萧倒好,带着崔芜去城里溜达一圈,旁的什么也没买,单单弄回来一匹马……还是个得病的驹子。
这马驹是用金子铸的吗?
一时间,众人不争也不吵,颇有默契地暂停谈判,一起移驾后院马厩。
看新鲜。
因着担心马驹所得是马瘟,小红马没有和旁的军马一处驯养,而是一匹马单独一间。马厩里打扫得干干净净,小红马独自躺在稻草里,肚腹剧烈起伏,不时发出痛苦的嘶鸣。
秦萧也不需亲兵代劳,亲自挽了衣袖,用柔软的麻布蘸了水,一点点擦净马驹身上的污秽。
小红马大约是难受得紧,喘息越来越急促,大眼睛的长睫毛上结了一层泪膜。
饶是秦萧老成持重,见状也忍不住摸了摸小马脑袋,温言安抚道:“已经去熬药了,再忍耐一下,很快就不难受了。”
小马虽是病中,却颇有灵性,知道秦萧是在救自己,偏头在他手心里蹭了蹭头。
说话间,汤药果然送了来。药方是崔芜拟的,麻杏石甘汤,主治外感风邪,邪热壅肺证。
对人有效,对马则按体重比例加重了份量,多多少少也应有些疗效。
“掰开它的嘴,我把药灌进去。”
此地没有亲兵,崔芜吩咐的当然是安西少帅。秦萧不以为忤,起身接过她手里摇摇晃晃的药桶,不由分说地摁住马头。
他用惯陌刀,臂力非同小可,认真施为,甚至能空手制服一头发狂的烈马。小马虽然奋力挣扎,奈何尚未长成,又是病中体虚,没几个回合就被摁回草堆,嘴巴也被硬生生掰开。
“灌!”
崔芜二话不说,用水瓢舀起药汤,直接灌进马驹嘴巴。两人配合默契,一个摁马一个喂药,不出片刻,就把一桶药汤喂得干干净净。
崔芜后退两步,西北三月伊始,天气还称得上寒凉,她却生生出了一脑门热汗:“晚上再来一次,若是过了明日能见好转,这条命就算是保住了。”
秦萧扭头看她,只见崔使君侧颊处不知从哪蹭来一道黑灰,落在白皙面庞上,显得格外扎眼。
他下意识伸出手,想替崔芜抹去脏污,却忘了自己刚刚摁着马驹,一双手比崔芜的脸强不了多少。
这么一抹,崔使君的脸非但没干净,脏污反而扩大了,几乎占据了右颊的半壁江山。
秦萧不易察觉地微僵。
他素来持重,面上轻易看不出情绪,但崔芜对他熟悉异常,如何瞧不出那一瞬的不自然?
遂转头对着水槽照了照,下一瞬,崔使君的怒吼声响彻马厩:“秦自寒,你故意的吧!”
恰好这时,前来围观的众将摸到马厩门口,冷不防听到这么一句,都有点傻。丁钰胆子大,抻长脖子望过去,只见崔芜难得童心大起,低头在地上抹了满掌灰,对着秦萧就袭了过去。
安西少帅是何许人也,怎会被她轻易近身?手腕一翻,轻轻松松钳住那只爪子,口中还能波澜不惊道:“秦某并非有心。”
崔芜:“你让我抹你满脸灰,我就信你是无心的。”
秦萧:“……”
秦帅素来老成威重,谁敢在他面前如此放肆?奈何崔芜不吃这一套,爪子直勾勾地伸着,那意思很明白——你今天不让我抹一把,这事不算完。
秦萧额角颤作一团。
他其实知道,自己若摆出公事公办的态度,崔芜多半会见好就收。但他难得见崔芜这般开怀玩笑的模样,实在不忍扫她的兴致。
想来,崔芜坐镇关中之际,进出皆要端着“崔使君”的权威架子,也鲜少有机会如此与人玩闹。
秦萧闭了闭眼,突然松开钳住崔芜的手。崔芜毫无防备,那只手掌往前一扑,本能扶住秦萧肩头,留下一个黢黑的掌印。
崔芜:“……”
秦萧今日换了身便装,暮山紫的蜀锦料子,形容清逸贵气。但也正因如此,那个张牙舞爪的掌印显得格外醒目。
秦萧:“可解气了?若还不够,尽管来。”
他负手而立,果然是一副“听凭处置”的模样。崔芜那只爪子离他面庞不足半尺距离,抬头正对上秦萧眼眸。
崔芜一直以为秦萧生了一双凛然生威的凤眸,此刻细瞧才发现,这双眼固然冷峻森寒,却不是眼角上挑的形状,而是眼窝深邃、眼角微翘,更近似于桃花眼。
垂眸时显得漠然而不近人情,可当他专注神色凝神看来时,又有种说不出的柔和蕴藉。
崔芜伸出去的手僵在半空,仿佛被一道看不见的墙隔在另一端,硬是不敢往上凑。
“眼看快到午时,倒是有些饿了,”她将那只险些轻薄了秦萧的手背在身后,若无其事地转身,“兄长若不介意,我先去寻些吃食。”
她拾步欲走,秦萧却突然伸手,迅雷不及掩耳地一扯她手肘。崔芜立足不稳,踉跄着往后退,脚跟磕着突起的石块,一下失了重心,正跌进秦萧怀里。
被风扬起的青丝从他鼻尖掠过,似乎缠绕着皂角的清香。秦萧在她腰间扶了把,虽然及时抽手,纤细腰肢的触感还是留在指尖。
“冒犯阿芜,”他说,“一人一回,打平了。”
崔芜气笑不得。
倒是头一回知晓,安西少帅如此小心眼,被人轻薄了,就要立刻找回场子。
秦萧撩起眼眸,细细打量她的神色。
他出身大家子,从来礼数周全,该有的分寸绝不逾越。之所以突然过界,既是那一瞬的情不自禁,亦是试探——试探崔芜对自己的越界之举是何反应。
结果不出意料,崔芜没有恼怒,虽然的确有点不自在,但她并不反感秦萧的靠近。
秦萧心里有数了。
“兄长可真是一笔一笔算得清楚,”崔芜皮笑肉不笑,“阿芜以后再不敢欠兄长半点人情了,谁知晓什么时候就得连本带利地还回去?”
秦萧想说什么,耳朵忽然极敏锐地捕捉到马厩外传来的呼吸声。
长短不一,显然不止一人。
秦萧额角青筋颤动得越发厉害,抬手揉了揉。
“原是秦某的不是,”他说,“阿芜若不介意,中午不妨与我一同用膳,也好容秦某赔罪?”
崔芜两只黢黑的爪子背在身后,用力搓了搓。
“我考虑一下。”
第99章
考虑的结果, 自是恭敬不如从命。
定难军节度使府布局构造与江南孙府类同,午食摆在正院东厢,称不上多丰盛, 但也绝不简陋,除了烤鱼、炖羊肉, 还有一碗用荠菜和红糖煮的鸡子。
崔芜见了这道极具时令意味的菜肴,脑中陡然打过一道闪:“今日是……”
“三月初三,上巳节, ”秦萧难得露出悠闲姿态, “若是搁在前朝太平年间,似你这般年岁的女郎,多半是要去城郊踏春。文士们则是临水宴饮,将杯盏放入水中,随水传到谁人面前,谁就要赋诗一首, 若是做不出, 便须罚酒三杯。”
崔芜对上巳节的种种习俗并不陌生,还在江南时, 镇海军孙家偏安一隅, 府中女眷最喜欢做的事,就是趁着三月三上巳节出城玩乐。
崔芜赶上过一回,只是当时,她的身份还是孙彦的贴身侍婢,虽也跟了去,却是被人呼来喝去端茶倒水,一整日下来,累得双腿发僵, 莫说游玩,恨不能倒头大睡三日三夜。
她无意多说当年之事,遂转了话题:“兄长出身河西秦氏,当年应该没少过上巳吧?听说上巳之际,小娘子会偷看俊俏英气的儿郎,还会将自己缝制的荷包香囊丢给对方,兄长可遇到过?”
秦萧:“从未。”
崔芜不信:“怎会?兄长生得这般好看,那些小娘子是瞎了眼不成?”
用荠菜煮过的鸡蛋清甜可口,秦萧亲自剥了一枚,送入崔芜碗里,手却是停在半空顿住。
这是头一回有人当面赞他“生得好看”。
秦萧对自己的相貌并非没有自知之明,年少出游时,也确实有家世相当的小娘子会被这副皮囊吸引,格外目送秋波。
可当她们听说这秦家子是妾室所出庶子,这个妾室还是出身青楼的贱妾时,脸色立刻变了。
非但不再欲说还休,还刻意做出矜持疏离的神色,仿佛不这般不足以与秦氏二郎划清界限,平白辱没了自己嫡女出身的尊贵身份。
待得年岁稍长,经历了家族覆灭的惨事,他也成了河西唯一的掌权人。无数世家门阀试图与之联姻,昔日嫡亲尊贵的女儿,如今却成了待沽的货物,任由秦氏家主挑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