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芜撇了撇嘴,从怀里摸出两张图纸,拍进秦萧掌心:“就知道经了兄长的眼,多半得见者有份,就当是今晚的饭钱吧。”
秦萧失笑,在她莹润小巧的鼻尖处点了点。
有安西少帅亲自护送,随后的路途顺当了许多。崔芜每日骑着火锅,窜前窜后没个消停。秦萧的踏清秋则是不紧不慢,瞧着安步当车,却是不离火锅半丈远。
赶路闲暇,他还有心思教崔芜开弓:“腰挺直,肩放松,双手开弓,如抱满月。好,放弦!”
崔芜应声松手,箭倒是摇摇摆摆地射了出去,只是与瞄准的野兔差了起码两丈,斜斜插进沙地。
野兔回头看了眼,连腿都懒得挪,不慌不忙地继续啃着草皮。
崔使君自觉被一只小小的兔子鄙视了,出离愤怒:“兄长,它瞧不起我!”
秦萧笑得和蔼:“只要阿芜勤加练习,总有一日能叫它瞧得起。”
崔芜觉得秦萧在隐晦地埋汰自己,但她没有证据。
她开始胡搅蛮缠:“若我非得现在找回场子呢?”
秦萧自无不允之理,引弦瞄准,箭去如电。他的准头与崔芜不可同日而语,那只箭擦过野兔前脚掌,令它动弹不得,却又不伤要害分毫,给足崔芜时间悠哉悠哉地策马上前,拎着耳朵将兔子提溜起来。
“让你再瞧不起我,”崔芜笑得得意,“有人替我收拾你!”
她倒没为难这只兔子,揣在怀里权当会喘气的暖手炉。这么揣了一路,快到凉州城时,兔子的脚伤也好了,被崔芜毫不留恋地放生了。
“下回来凉州,说不定还能遇到它,”崔芜说,“到时,再拿它练箭。”
秦萧表面没说什么,心里觉得这兔子怪可怜的。
这是崔芜第二回 进凉州,时隔一年,西北重镇变化不小,最明显的感受就是“人气”多了。
策马缓行在笔直整洁的青石路上,崔芜指着街角一家新开的门面,有些不确定道:“我记得上回来时,还没这家店吧?”
秦萧颔首:“不错。店面是蕃商所开,卖的是西域来的香料。”
再往前行两条街光景,远处花门楼一角依稀可见。街道两侧景致再变,原本门窗紧掩的人家成了大门敞开的店铺,招呼客人的或金发碧眼,或绿鬓桃腮,皆是些中原罕见的蕃人夷女。
崔芜瞧着稀罕,心中更是感慨万千:“这才第二年,瞧着与去岁已是大为不同。”
秦萧:“阿芜觉着,好是不好?”
这话问得奇怪,崔芜不假思索:“自然是好事。蕃商多了,流入凉州的钱财与生机亦是源源不断,百姓或卖吃食,或开客栈,再不济弄点土特产易货,都能多条生计。”
这世间之人,就像埋在荒芜之下的一把种子,再沉寂、再灰头土脸,只要一阵送暖的春风、一场催开冻土的雨露,照样能用不可思议的速度复苏,焕发出令人瞠目的生机。
而上位者需要做的,就是等着、看着,在时机成熟的时候推一把,便是文人口中争相传颂的“清平盛世”。
说难自然是艰辛的,耗费多少文武心血、民脂民膏,才能缔造出这么一个“盛世”。
说容易却也简单,只要上位者不乱整幺蛾子,事情就算成了一半。
崔芜觉得,自己似乎领悟到了什么。
秦萧的心思却与她南辕北辙:“阿芜既觉得好,可愿多留一段时日?”
崔芜张口欲答,突然意识到秦萧并非单纯留她小住,而是有着更深远的暗示。她心里有着明确答案,只不知如何开口才不至于让秦萧难堪,一时有些犯难。
却不料,出面解围的竟是孙彦。
入城之后,亲卫跟的没那么紧,孙彦终于逮到机会上前,也将秦萧那番话一字不漏地听入耳中。
他如何不明白秦萧所指?心中妒恨翻涌,毒浆似地煎熬五脏,偏生不能当着崔芜的面发作,只能硬挤出一脸笑容:“凉州固然繁华,可惜气候苦寒,非长住之地。不如江南,鱼米之乡,气候也宜人,崔使君若是得空,可愿随孙某南下小住,重游故地?”
崔芜:“……”
她把眼前这情形琢磨了下,心说:等等,这莫不是传说中的“修罗场”?
只一点不同,她对这二人的情谊与观感天差地别,并无红莲白荷难以抉择之苦。
崔芜不理孙彦,只对秦萧道:“凉州固然好,只我还是喜欢上都,兄长得了闲,可愿来上都长住?”
顿了顿,见秦萧眼眸深沉,又道:“若兄长肯来,我是不吝用黄金筑屋,以待兄长的。”
秦萧:“……”
安西少帅揉了揉颤作一团的额角,早知崔芜胸襟手段非寻常女子可及,却还是没料到她这么放得开,竟想效仿汉武筑金屋藏他?
简直不知该气该笑,原本的试探也不知如何继续。
然而很快,他从崔芜似是而非的答复中捕捉到另一层信息——也许连崔使君自己都没意识到,在她答出“金屋”之际,就已经默认了,秦萧于她,意义终究是与旁人不同。
否则,她的答复该是绝情断爱、干净利落,不留任何供人回味、遐思的余地。
她心里有我!
这个念头好似从天而降的闪电,荡平了心头阴霾。秦萧鲜少舒展的眉心升起难以遮掩的亮色,真是费了好大力气,才抹平翘起的嘴角,没让欢喜形诸于外。
崔芜还担心自己拒绝得直白,秦萧会懊恼不悦,见他突然笑了,简直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什么情况?”她莫名其妙地想,“难不成兄长喜欢金子?说要造间金屋子接待他,他就这么高兴?”
这二位一问一答旁若无人,好似有看不见的气场蔓延,将旁人挡隔在外,根本不容第三者插嘴。
孙彦怒意蒸腾,被那“金屋”二字戳了心窝,越想越恨,眼神也转森然。
可他再怒、再恨,崔芜眼中也只有秦萧,根本瞧不见他。
那一刻,他前所未有地意识到,他所厌恶的丁钰根本不算什么。再亲近、再受宠,也不过是崔芜身边一介弄臣,上不得台面,也成不了气候。
他真正的心腹大患,是秦萧!
第144章
此次入凉州, 崔芜照旧是在节度使府落脚。作为镇武军节度使之子,又是为押运茶叶而来,孙彦借口方便谈生意, 也跟去了秦府。
只不想,秦萧刚引着崔芜进了外院, 迎面走来一个娉娉袅袅的华服少女,浅浅一屈膝:“叔父。”
秦萧蹙眉,当着外人的面, 到底没训斥她。
也许是被秦萧那句“送家庙清修”吓着了, 也可能是被侍女劝服,总之,自上回自缢未遂又与秦萧大吵一架后,秦佩玦就像是变了个人,非但再未与秦萧起过争执,反而亲自做了羹汤送去书房, 又温言软语低声赔罪, 直陈自己知错,请叔父莫要与晚辈计较, 恕过她这一回。
终究是血脉相连, 秦萧对这个侄女也不是没有亲情,见她不闹了,自是一切如旧,不仅吃穿用度按最高规格供应,连她时不时出府闲逛都尽允了。
只外院乃是秦萧接见贵客并与下属议事之地,并非女眷可以涉足。他虽不悦,却也只道:“今日风大,你身子素来不好, 早些回去歇息吧。”
秦佩玦不答,一双妙目掠过秦萧,只在孙彦面上打转。
可见是听说了消息,宁可失礼也要闯进前院,就是为了见上一面。
秦萧无奈至极。
他疼爱侄女,换作凉州城里任何一户人家,只要秦佩玦喜欢,他都愿意成全。可孙彦为人如何,他自崔芜身上看得分明,绝非这千娇百宠的秦大小姐良配。
是以放冷了语气:“贵客在此,还不回去?”
秦佩玦仿佛才回过神,待要说什么,又不敢违逆叔父吩咐,一步三回首地走了。
她实在不甘,并未走远,转过拐角立刻驻足,借着楹柱遮掩身形,目送孙彦穿庭而过,眼角逐渐红了。
“春娘,”她低声唤贴身婢女,“你说,我这辈子还能与孙郎君说上一句话吗?”
婢女柔声劝慰:“大人素来疼爱小姐。小姐好言相求,大人不会不允的。”
秦佩玦凄然一笑:“疼爱?疼爱到要将我送去家庙?若非我做小伏低,现下身在何处还不知呢。”
婢女想了想:“小姐何不托人问问刘参军?他是老大人留下的心腹,一向照拂小姐,若是知道您的心意,一定会鼎力成全。”
秦佩玦眼神倏亮。
另一边,崔芜将秦佩玦的心思瞧在眼里,心中不是没有叹息。
少女情怀自是可怜可爱,可若这份情谊所托非人,带来的后果亦是可怖可怕。
看在秦萧的情分上,孙彦再以“商谈生意”为由求见时,崔芜并未拒绝,很痛快地允了。
然后劈头就是一句:“秦大小姐对你的心思,你大约是清楚的,若没这个意思,就别招惹人家,免得误了女儿家的终身。”
孙彦来时打了一肚子的腹稿,谁知没一个字派上用场。他喉头微滞,不知怎么想的,居然露出笑容:“你可是吃醋了?”
崔芜用看神经病的眼神盯了他一眼:“秦大小姐所托非人,兄长势必劳心烦神。他思虑够重了,我可不想他再添一桩心事。”
孙彦本想借机与崔芜一吐衷肠,不料她开口闭口不离“兄长”,好似两记照面而来的耳光,抽得他情思溃散之余,妒火亦熊熊烈烈地烧了起来。
“那姓秦的有什么好?”他终是没忍住,憋了许久的疑问脱口而出,“一介武夫,既不知情识趣,也不温柔风雅,虽有一张脸能看,可我又哪里不如他?”
“你为何,见了他就眉开眼笑,对着我却冷眉厉目?”
话一出口,孙彦就觉得后悔,盖因太过幽怨,毫无丈夫气概。然而这话压在心里太久,他实在忍不住。
崔芜用看白痴的眼神掠过他:“兄长屡次救我于水火,你如何与他比?”
孙彦不屑冷哼:“什么救你于水火,还不是存了不轨的心思!若你不是这般模样,你瞧他可会多看你一眼!”
崔芜:“你自己卑劣下作,便将所有人都当成与你一样!”
孙彦被她用“卑劣下作”糊了一脸,胸口血液尽皆沸腾,呼啸着冲撞头顶。
幸而他养气功夫不错,又时时记着“今非昔比”,这才没当场发作。
“你分明知道那姓秦的心思,不然入城之际,也不会将他递来的话头挡回去,”孙彦沉着脸,“知道他图谋不轨还不离得远远的,你与他到底什么关系?可别以为什么结义兄妹的说辞能打发我,谁家当兄长的如他一样,恨不能眼珠黏在你身上?”
崔芜不耐:“那是我与兄长的事,跟你有什么关系?兄长想看,我乐意给他看,就这么简单。”
孙彦被她怼得险些一佛升天、二佛出世:“好好好,你乐意给他看!你是不是忘了自己什么身份?”
崔芜冷冷:“我是什么身份?你倒是说说看。”
孙彦一句“你是我的女人”险险到了嘴边,万幸记得之前的教训,临时改了口。
“你是关中主君!”他用崔芜之前的话回敬她,“可记得你与我说过,这辈子不与人分享权柄?”
“秦萧是什么人?河西道节度使,安西军主帅,他与彤儿相比,究竟谁的威胁更大,你会不清楚?”
他三纸无驴地扯了一通,唯独这话说到了点子上。
崔芜匀笔的动作顿住,不易察觉地皱了皱眉。
孙彦自觉号准了脉,越发不留情面:“若他存了吞并关中的心思,你且问问自己拦得住吗?到时,这八百里秦川还不知道姓什么!”
崔芜揉了揉眉心。
秦萧对她有威胁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