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而且很大。
无论是安西军战力,扼守河西的冲要位置,抑或秦萧本人的威望,都不容小觑。一旦他存了东进中原的心思,哪怕是崔芜也没有十足的把握拦得住。
这是她一直担忧,却又强自压下的顾虑。
再深的顾虑,只要没成真,终究只是顾虑。
她与秦萧的情谊却是实实在在,不掺水分。
既然秦萧从未表露出与她相争的迹象,那么崔芜也不打算放任自己变成一个满心只有一亩三分地的猜疑之人。
“依你之见呢?”
她难得这般心平气和地询问孙彦意见,孙彦简直大喜过望,越发确定自己拿捏住了崔芜软肋。
“自然是引进外援,压制河西,”他毫不犹豫道,又上前两步,摆出推心置腹的姿态,“河西固然位置冲要,却也吃了地理之亏。河西四郡物产贫瘠,如今渐有崛起之势,只是因为互市之故。”
“若是你我联手,拿捏住互市命脉,则秦萧被迫西抵西域,东扛关中,纵有天大的本事也施展不开。到时,你便可从容布局,将河西握入掌中。”
崔芜垂目沉吟,似是在斟酌这话的可行性。
孙彦如今已不敢如昔日那般轻视崔芜,纵然觉得与之正正经经议事甚是别扭,却还是强摁本性,以纯客观的角度为她分析:“使君若还有顾虑,不妨与江南结盟,吴越之地物产之丰,你是亲眼见过的,这般物力财力,岂不比贫瘠河西更值得纳为强援?”
“若是日后,你我两家有幸合为一家,则中原财脉皆掌于你我之手,届时引天下之金滚滚而入,何愁大业不成!”
他话说得隐晦,暗示之意却极为明白。
崔芜突然笑了笑:“引天下之金?”
她看着孙彦,一字一顿:“似你这般玩意儿,也配谈天下?你算什么东西?”
“孙郎,这是你当年亲口所言,自己忘了吗?”
孙彦微愕。
他是真忘了,方才说到兴起处,自然而然带出“天下”二字,说完方觉似曾相识,只是未及想起出处 。
如今被崔芜一语点醒,他恍然反应过来,这原是当年将崔芜抓回府中时,崔芜反驳他的话。
彼时孙彦未曾多想,只想折断这女子的心气与傲骨,开口就是极尽讽刺。谁能想到多年之后,这字字句句竟然成了锋利无比的强锥,反过来刺他一个透心凉?
孙彦脸皮再厚,此时也难免讪讪。但他亦是官场打滚的人,深谙唾面自干的道理,若无其事道:“那么久之前的事,我都忘了,难为崔使君还想着。”
又涎着脸,带上些许调笑意味:“倒是没想到,崔使君这般将我的话放在心上,念念不忘地记了这许久。”
他是神色殷殷,崔芜却面容冷静,本该温婉柔和的水杏眼,此时好似沉着两丸黑水晶,固然极清透,却也极清冷深邃,叫人摸不清她如今的心绪。
“我当然记得,”崔芜平静地说,“因为我记仇,所有的折磨、羞辱、欺压、逼迫,我都牢牢记在心里,一字一句不敢忘。”
“惟其如此,我才能告诉自己,绝不能回到当初的境地。我要一直往前,走到一个从未有过的高度,将那些折磨我、羞辱我、欺压我、逼迫我的人都踩在脚底。”
她话说得平静,却有一股令人汗毛倒竖的冷意。孙彦先是不安,回想片刻,又叫起屈来。
“你只记得我不好的地方,”他忿忿道,“为何就不能想想我的好处?”
“你入孙府之后,是谁锦衣玉食地养着你?是谁手把手教你临字?你闯下大祸,险些被母亲处置了,又是谁救下你,替你延医用药,照顾精心?”
“这些,你都不记得了?”
崔芜勾起嘴角,仿佛要展露一个冷笑。然而笑意只露出一半,就飞快消失。
仿佛对着孙彦,任何一丝情绪外露都是不值。
“如果不是你,”她说,“我又怎会困于孙府,生不如死?”
“我所有的苦难都是因你而起,你把羞辱化作利刀,捅进我的要害,还指望施舍一点伤药就能两清。”
她用极浓烈的讥嘲,将孙彦自以为的情深打得支离破碎:“不愧是吴越之主,这算盘打得也忒精了。”
孙彦何曾受过这等冷待与嘲讽?几乎勃然大怒。然而,他到底记得先前教训,记得今时不比往日,更记得这里是崔芜的地盘。
他此行原是为与崔芜修好而来,若是因三言两语撕破了脸,岂非前功尽弃?
遂强忍了火气,强忍了羞辱,说道:“你总说我别有居心,可那秦萧是何居心,你又看清楚了吗?”
“他当日不过略施舍你一点甜头,你就对他掏心挖肺,可曾想过,他种种作为不过是为引你入毂。一旦你遂了他的意,他待你之心,或许还不如我!”
崔芜实在没忍住:“拿你比兄长,真是对兄长最大的侮辱。”
孙彦虽打定主意放低姿态,听到这里也有些按捺不住,盖因崔芜非但拿他与秦萧相比,还认定他远远不及秦萧一介武夫。
若是换作江南,他已然发作,定要叫崔芜知道什么是尊卑上下。可他现在没这个立场,更没这个资本,哪怕妒火中烧,也只能自己忍着。
“我如何比不过姓秦的?”孙彦暗暗唾弃自己,如此刨根究底,未免显得软弱,可不问个明白又实在于心不甘,“论出身家世、文采手段,我哪里不及他?”
“即便他秦自寒手握大权、独掌一军,那也只是他父兄死得早,叫他占了便宜。若将我换作他的境地,未必比他如今做得差。”
崔芜只道:“你做不来他能做的事。”
孙彦大怒:“他能做什么?你说!”
崔芜淡淡一笑。
“兄长勇冠三军,镇河西以止干戈,光风霁月,抚民心而定烽烟,单这一点,就是你远远不及的,”她说,“更不必提,兄长待我推心置腹、尊重至极,非旁人可比。”
这个“旁人”指的是谁,不问可知。孙彦心中恼怒,恨不能将崔芜颈子扳过、一双眼睛蒙了,叫她这辈子都不能瞧向秦萧。
“他待你推心置腹,我待你何尝不是掏心挖肺?”他忿忿不甘,“什么尊重,焉知他能给的,我就不能?”
崔芜微哂。
“兄长对关中未尝没有想法,与我更是情意深重,”她只列一事,“可他知我志在千里,无意男女私情,便能尊重我的想法,并不勉强我接受他的情意。”
“因为在他心里,我是盟友,是知己,更是与之独立平等的存在,他爱我重我,不愿我为难勉强。”
“你却不然,凡事以己为先,只会在自己的世界里想自己的、做自己的,从不将旁人的死活当回事。”
“你若不信,不妨扪心自问,倘若我不是崔使君,不是这般身份、这般势力,你还会站在这里好好与我分说吗?”
“早如当日凉州城内一样,将我强行掳走,问都不问我的意愿。”
“因为在你眼里,没有关中主君这层身份的崔芜,是玩意儿、是奴才、是摆件,或打或劫或杀都随你心意,根本没有说不的资格。”
“这是你与兄长最大的不同。”
“只此一桩,你这辈子都及不上他。”
第145章
回到自己院里, 孙彦脸色铁青,眉间压着极沉重的戾色。
寒汀瞧得分明,心知自家郎君素来沉得住气, 纵然被二郎君步步进逼,也未见如此神色, 只能是在崔芜那里吃了官司。
他有心为这两人转圜说和,奈何一来,崔芜身份今非昔比, 寒汀一介小小亲卫, 根本没有求见的资格。
二则,自家郎君刚愎惯了,要他听从底下人的劝说,实是比杀了他还难。
只好缄口不言,权当自己是座会喘气的摆设。
孙彦快步进了正屋,接过茶盏时, 手指都在颤抖。滚热的一盏茶水握在手心里, 半晌不往嘴里送,心里火气实在压不住, 他抬手将茶碗砸在地上。
寒汀正跟进来, 那滚烫的热茶就砸在他脚下。半边裤脚被茶水泼湿,却不敢去拂,顺势跪倒:“郎君息怒。”
孙彦咬牙狞笑:“好得很!一个个的,都不把我放在眼里。”
寒汀知晓这股怒火不光是因崔芜而起,还因为江南一日比一日复杂险恶的局势——胞弟不悌,生母不慈,父亲心思莫测,在废长立幼间摇摆不定。
如今, 喜爱的女子又对自家郎君百般不屑,甚至于当面与旁的男子言笑晏晏。
以孙彦的脾气,能忍到今日,已经很不容易了。
寒汀无奈至极。
他心知肚明,只需说服关中应承联姻,眼下所有困境立时迎刃而解。可麻烦就麻烦在,有当年身陷节度使府的种种折辱,崔芜这口怨气难消,断断不会同意嫁娶。
保不齐,对如今江南的局势,她是乐见甚至拍手叫好,又如何会襄助郎君化解危局?
孙彦也想到这一点,胸口剧烈起伏,屏息片刻,到底将怒气咽下去。
“说到底,诸事皆因秦自寒而起,若非他从中作梗,芳荃也不会这般牛心左性不肯回头。”
寒汀小声提醒道:“郎君,崔使君名叫崔芜。”
孙彦冷睨了他一眼,寒汀骤然噤声。
孙彦阖目沉思,曲指在案几边缘轻轻敲击:“咱们之前留在秦府的人手,是时候动一动了。”
寒汀悚然一震:“郎君是打算……”
孙彦短促低笑。
“她口口声声,无非是指我不如秦自寒懂她知她,竟还说出秦自寒待她如知己,我只拿她当玩意儿的话,”他似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对谁喃喃,“我倒要看看,若没了秦萧,她能拿谁当知己。”
寒汀自胸口深处涌上一股寒意。
***
如今的崔芜却是顾不上孙彦,互市开办在即,她要操心的事太多——要与秦萧商议分润事宜,查看上一年账目,敲定日后诸般合作,还要抽空接见豪贾,一天十二个时辰,恨不能掰成二十四个使唤。
这一日,她忙得晕头转向,从花门楼的账簿里抬起头时,就见身侧不知何时多了一口青铜方鉴,顶盖开有小孔,里头冒出丝丝缕缕的寒气,将盛夏暑热逼退堂外。
崔芜:“是冰鉴?哪来的?”
冰鉴在这个时代还是稀罕物件儿,外头是青铜铸造,里头垫了铅层。酷暑时节存上冰块,再摆上瓜果,既可借寒冰凉意解暑,又能做冰镇之用,融化的冰水则通过冰鉴底部小孔流出,堪称古代版的“冰箱”。
崔芜稍一思忖就反应过来:“我只跟兄长提过一嘴,是兄长送来的吧?”
彼时只有丁钰在侧,老实不客气地开了鉴盖,取了盘冰镇葡萄揣在怀里,一边吹着冷气纳凉,一边把葡萄往嘴里丟。
“可不是?”他啧啧道,“你自己都还没顾上砸钱造这玩意儿,他倒先鼓捣出来,果然是手里有钱、底气十足。”
崔芜说不上哪里不对,可就是觉得这话哪里都不对。
“别扯这些有的没的,”她说,“花门楼的账簿看了吗?”
丁钰伸了个懒腰,极耐心地剥出一颗紫莹莹的葡萄:“看了,赚了不少,估计明年差不多就能把本收回来。”
崔芜皱眉:“谁问你这个了?”
花门楼是她安插于凉州的一只眼睛,替她盯紧西域动向。与其说,这是一家赚钱的酒楼,倒不如说,这是披着“酒楼”外皮的情报机构。
比起开门做生意,它最重要的任务是与南来北往的行商打交道,从他们交谈的只言片语中收集有用线索,串联成章,进而捕捉到隐于云遮雾绕背后的局势变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