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他们穿着中原百姓的衣服,做着中原人打扮,可铁勒人的面貌特征以及久经战阵的气质太明显,想忽略都难。
崔芜有了猜测:“这两人是……”
“这是我村中儿郎巡山之际,无意中发现的。当时,这两人鬼鬼祟祟,在后山小道附近徘徊,”老人说,“可惜番蛮子嘴紧得很,抓回来也有大半日,怎么问都不肯招。”
崔芜使了个眼色,狄斐会意,将两人提出正堂,不多会儿,远处传来极模糊嘶哑的惨叫。
崔芜不动声色,慢悠悠品着茶。村中青壮各露惊异,唯独那老者神情坦然,笑着对崔芜道:“山中野茶,使君喝着可还入口?”
“我喜欢野茶,”崔芜说,“虽不精致,却别有一番乡间风味。”
又道:“老先生方才提及的山间小道,不知是通向何方?”
老人犹豫少顷:“不敢欺瞒使君,这小路隐蔽得很,且地势险要,也不知这些番蛮子从哪打听来……穿过去有个缺口,正好绕过关隘,再往前便是太原府。”
崔芜经历过的大小战阵不少,如何听不出这话中的潜台词?脸色当即一变。
另一边,狄斐问出供状,再次步入堂中,正要附在崔芜耳畔回禀。
崔芜瞧了眼老者:“人是老先生抓到的,不必瞒着他们,有话直说。”
狄斐从善如流:“问出来了,确实是铁勒的探子,这一支原是从西边绕过来,自南而北兜了个圈,打算做一支奇兵,截断太原府后路。”
堂中众人悚然而震,唯独崔芜早有准备,平静问道:“他们有多少人?”
“主力还在路上,他们是先头打探消息的,估摸着不过三两日光景,”狄斐说,“主力人数,当在四五千上下。”
崔芜估算着铁勒兵力:“只骑兵就不下四五千,想必正面攻城吸引火力的,起码过万。”
狄斐极干脆:“主子英明。”
第156章
已知, 敌寇有五千精锐,己方手里恰好也有五千人马。
问,该当如何?
崔芜的解法:诱敌深入, 干他娘的!
“铁勒人既盯上这里,便不会善罢甘休, ”崔芜说,“听说山里人最爱打兔子,老先生若是有意, 我助你一臂之力, 咱们叫铁勒人栽个大跟头。”
老者出身行伍,虽说上了年纪,骨子里依然流着军汉铁血。听闻这话只觉大合脾胃,心口涌起万丈豪情:“老朽但凭使君吩咐!”
崔芜打了个响指。
她的计划很简单,送信给铁勒人,让他们知道自己探路的斥候已经栽了, 激他们发兵来犯, 自己再埋伏于侧,坐收渔翁之利。
听起来不难, 关键看铁勒人肯不肯配合。
“如果是那姓耶律的, 他为人谨慎、行事周密,引他上钩还真不容易,”崔芜胸有成竹,“但我猜他坐镇三军,未必会亲领奇兵,只要领军的将领不是他,这事就有了五成把握。”
丁钰问出所有人心声:“那另外五成呢?”
崔芜一指被押在堂下的铁勒探子:“斩了首级,给铁勒人送去, 告诉他们,是男人就面对面干一仗,否则就是缩卵的孬种!”
丁钰:“……”
狄斐:“……”
寨中众人:“……”
这种缺德冒烟的主意,只有他们使君能想的出。
崔芜令出如山,狄斐携十名斥候亲自下山,摸到铁勒人营地外,隔着老远引弓放箭,将两颗血葫芦似的人头买一送一地完璧归赵。
铁勒人先还以为有敌军袭营,待得看清箭杆上悬着的首级,不由大怒。铁勒将领拔出腰间的狼牙刀,当即便要发兵围山。
他麾下不乏稳重多谋者,竭力劝住了:“将军冷静些,咱们的勇士怎会这么容易栽在中原的两脚羊手里?这说不定是中原人的诡计!他们用勇士的人头故意激怒您,实则在山里设了埋伏,您可不能上他们的当!”
铁勒将领将信将疑,派出斥候前往打探,回来时带了消息:“山里没有中原人的埋伏,只有一座山寨。中原人占据了那里,每天都派民兵巡山。”
铁勒将领还不相信:“只有民兵?没有中原人的军队?”
斥候摇头:“只有民兵。属下看得很清楚,他们连兵器都是农具凑的,里面除了青壮,还有女人,大概是人数不够,拉来壮胆气的。”
铁勒将领原是耶律璟麾下猛将,曾跟晋帝交过手,除了秦萧的安西军,连中原正规军都不放在眼里,何况只是老百姓凑出来的民兵?
闻言,他朗声大笑:“几头两脚羊,竟敢伤我麾下勇士!来人,点两千精兵,我要亲自拔了这寨子!”
先前劝说的人觉得不对:“如果只是普通百姓,怎么敢伤了咱们的勇士,还把人头射来挑衅?这根本是激着咱们围攻山寨,如果贸然出兵,一定会中了中原人的诡计……”
被热血冲昏脑浆的铁勒将军已经听不进劝说:“就算有埋伏又怎么样?连中原人的皇帝都是我的手下败将,乖乖献上了幽云十六州,几头两脚羊,还能翻天不成?”
话说到这份上,没人拦得住他。铁勒将军一声令下,只留两千人镇守营盘,三千精锐浩浩荡荡,直奔山寨而去。
这一次,崔芜亲自上阵,仗着身量纤瘦躲在树冠高处,举着千里眼观测敌军动向,不必过分挨近也能掌握敌情。
她一边摸出两粒充作军粮的炒豆丟进嘴里,一边心算人数,估摸着铁勒精锐进了包围圈,从怀里摸出一枚小小的铜哨,用力吹响。
尖锐的哨音回荡在林间,铁勒人察觉不妙,第一时间拔刀御敌。可惜他们的敌人动作更快,箭矢从四面八方射来,将打头的前锋放倒一片。
铁勒人是草原上的虎狼,面对面的厮杀没带怕过,却被密林绊住手脚。茂密的枝叶遮挡了视线,敌人隐藏在青纱帐深处,让他们想反扑都找不着对象。
铁勒将领还算镇定,厉声嘶吼:“先撤出这里!找地势平坦的空地跟中原人决战!”
但崔芜哪里会给他们这样的机会?
铁勒人后队变前队,殊不知退路早已遍布杀机。枯叶与草丛中藏着事先编好的绳圈,在铁勒人进山时按兵不动,却在他们仓皇退却时露出险恶的毒信。
很快,惊呼声接二连三传来,不时有铁勒士兵踩中圈套,被收紧的绳索勒住脚踝,倒吊在树林中,活像一排风干的腊鸡。尚且自由的铁勒士兵还想砍断绳索救下同伴,第二波杀机已经到来,足够两人合抱的圆木用力推出,磨盘似地碾倒一片。
铁勒壮汉犹不信邪,仗着身量魁梧伸手去接。殊不知木头上扎满密密麻麻的木刺,刚一挨身便扎出一串里进外出的血窟窿。
长年静谧的密林从没有这般热闹过,破空声、呼啸声、闷哼声、惨叫声,将这乱世一角撕扯得分崩离析。
幸存的铁勒人不敢纠缠,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山林外奔逃,横七竖八的同伴尸首成了绊脚石,血印踩得到处都是。
崔芜深谙穷寇莫追的道理,放任他们仓皇逃窜——反正拖到现在,足够狄斐领着三千轻骑荡平铁勒营盘,再给逃回去的残兵布一个套。
“回寨子,”她一甩马鞭,鞭梢发出尖锐的呼啸声,“咱们准备庆功宴。”
有了正规军加持,村兵这一役大获全胜。不过回寨后,崔芜没捞着庆功宴,激战难免伤亡,有几个村兵伤势不轻,被门板抬了回来。
崔芜眼尖瞥见,发作了职业病:“伤了几个?伤在哪里?严重吗?”
管着临时伤兵营的是老者的二儿子,家学渊源,生得孔武有力,于金镞一道却是半通不通。
闻言也没看清发问的是谁,随口道:“有两个伤了大腿,还有个小子胸口挨了一刀,凶险得很。”
崔芜:“抬去屋里,房间清扫干净。伤口也要用淡盐水冲洗,我换件衣裳,马上赶过去。”
她吩咐得太自然、太理所应当,二郎君下意识答应了,末了突然反应过来,回头却见崔芜已然走远。
此次出征,崔芜除了亲领大军,还带了一支“医疗队”,其中大部分是攻打华亭时投入麾下的医工。崔芜亲自为伤者检查时,他们就跟在一旁,眼看有两名伤者伤在大腿,自家使君不顾男女之别,袖子一挽就要亲自上阵,为首的医工眼皮直跳,忙上前拦住:“养兵千日用兵一时,使君也该给咱们一个显显本事的机会。”
崔芜一笑,又见伤者伤处不深,于是道:“那就交给你们了。”
这边刚安排下去,那边又有人惊呼:“柱子,柱子你撑住!有没有郎中?快来人帮把手!”
崔芜快步赶去,拍着那吱哇乱叫的村民肩膀,将人拨拉到一边:“我就是郎中,消停些,别惊扰了病人。”
再一看,伤者胸口被狼牙刀抹过,好长一条伤口自肩头斜贯腰间,几乎将胸口劈成两半。血固然一时难止,所幸村民听了崔芜吩咐,将伤处清理得还算干净。
崔芜瞧得直皱眉,从医箱里取出自制的止血钳和针线,唤来两名膀大腰圆的医工:“摁着他,我要缝合伤口。”
行军仓促,山寨条件也简陋,不可能有麻沸散之类的药物。崔芜硬着头皮上阵,缝合动作快到极致,针线好似穿花蝴蝶,起起落落间,伤处皮肉修复弥合,喷涌的血液也随之阻住。
崔芜不敢怠慢,唤来二郎君:“有药材吗?我要开两个外敷内服的方子。”
二郎君刚见了崔芜手艺,知她医术不凡,虽面有难色,还是一叠声地答应了:“您只管开,就算咱们没有,靠山吃山,总能想到法子。”
崔芜心知这山中村寨多是缺医少药,但她领着大军,所携药材亦是有限,理当要先顾着自家人,因此只做不知。
她挨个看完伤者,外头已是日沉西山。那头狄斐领着轻骑回山,一并带回的还有葫芦似的一串俘虏。
“幸不辱命,”他简单回禀了战事结果,“铁勒残兵已然溃散,斩首近千,俘虏二百有余,请使君验看。”
崔芜对血肉模糊的首级没兴趣,只道:“领兵的逮住没?此次铁勒南下,主帅是谁?”
狄斐将人押回前已然审问过一轮,供状备好,直接呈上。
与崔芜所料无差,铁勒兵分三路,自三个方位包抄了太原府。可惜领兵的铁勒将领被乱箭射死,底下人身份有限,并不知主帅何人。
但崔芜确定了一件事,铁勒倾巢而出,大有毕其功于一役之势。她大费周章西出潼关,可不是为了将大好的河东之地送与外人。
“传信中、西两路,”崔芜下定决断,“地盘什么的先放一放,星夜兼程赶往太原府,无论如何不能让铁勒人得手。”
狄斐应了。
一旁的老者听崔芜调度半晌,主动请缨道:“使君若不嫌弃,我典氏一族愿鼎力助阵。”
崔芜逗留此间数日,已经打探出老者底细。他这一脉往上追溯,甚至能溯源至魏晋年间。
“当年魏武麾下有一猛将名唤典韦,生得相貌魁梧、武勇过人,原来就是他家老祖宗,”崔芜暗地里与丁钰感慨,“这算是家学渊源吗?”
她自知晓典氏来历后,就有将人招揽麾下的打算。如今典老主动开口,正合心意:“有典家郎君带路,再好不过。之前听老先生说,从山后小道穿插而过,不日就能赶至太原府?”
典老闻弦歌而知雅意,立刻接上话音:“不错。使君若想兵贵神速,老朽可命犬子带路。”
崔芜微笑:“老先生美意,崔某却之不恭。”
她正要起身,束发长簪颤了颤,突然滑落。崔芜下意识接了把,发现正是秦萧所赠的猫儿玉簪。
她稳如磐石的心口“咯噔”一下,莫名起了波动。无端而起的渴望驱使她骋目向外,却被重重关山遮挡了视线。
崔芜忍不住想:“这个时辰,兄长在做什么?”
时间退回到半个月前。
当秦萧派人赶往关中向崔芜求助时,他自己也没闲着,点了二十轻骑装扮成商队,循着秦佩玦出逃的痕迹一路追踪,只比崔芜晚三日出潼关。
但他轻车简从,比崔芜的脚程快多了。当崔使君第一次踏上山寨,琢磨着如何将铁勒人包饺子时,秦萧已越过山隘,直逼太原府而去。
缘何如此肯定?
只因一路追踪下来,几乎每一处岔道口都能看到秦佩玦暗中留下的记号,就像是刻意指引一般。
秦萧久经战阵,未尝没觉出不对,随行亲卫亦劝说道:“大小姐一路留下暗记,莫非是留给咱们看的?可她逃都逃了,为何要替咱们指路?”
“或者,其中有诈?”
秦萧沉吟不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