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
她不会像古偶剧里的女主那样自我欺骗,假装举世皆霜剑, 逼迫着她这朵小白莲无路可退, 只能被强架上高处不胜寒的王座。她也不会给自己找一大堆洗白的理由,仿佛有无数的苦衷、奈何、情非得已,铺出了脚下的争雄之路。
她参与到这场权力的游戏当中,只是因为她喜欢权力,热爱权力。
因为手握权柄的感觉太好,让她沉迷其中无法自拔。
惟其如此, 这口气、这条命才能由得自己做主, 才让崔芜觉得她是个活人。
所以当盖昀带头、俯身跪拜,而城中百姓也竞相效仿时, 崔芜只闭目片刻, 就毫不犹豫地做出决断:“皇天不仁,以苍生为刍狗,虎豹当道,以黎民为牲畜。”
“崔某享万民供奉,自当应尔等所请,自今日起,世上再无崔使君,只有——北竞王!”
最后三字一字一顿, 直如钢刀般坚硬。撕裂肌肤的长风过境,愣是被削去一截。
匍匐的百姓先是一愣,很快反应过来,喜极而泣地欢呼:“北竞王!北竞王!北竞王!”
这一刻,喜悦是真的,泪水也是真的,只不是为了新出炉的割据王侯,而是铁幕之下终于隐隐可见破晓天光的自己。
欢动如雷的高呼声中,崔芜抬眸,目光越过一排排伏拜的人头,与远处的秦萧短兵相接。
她嘴唇微动,似是想说什么,到底咽了回去。
秦萧亦是沉默,许久,转身离去。
从崔芜当众宣布自立为王起,她再不能像以往那样闷声发大财。“北竞王”三个字以及她脚下的太原城好似一块竖起的靶子,拉来了四面八方的仇视与忌惮。
而盖昀也在这时求见崔芜,跪地请罪。
“属下自作主张,请殿下恕罪。”
彼时,崔芜难得未曾为案牍所困。她站在推开半边的窗口,骋目眺望远处秋意,只见从战火中逃过一劫的庭木叶色转黄,缀着大片碎金,偶尔漏下一小片蓝天,叫人心境开阔。
“与先生无关,”她转身扶起盖昀,笑容平静,透着隐隐的怅然,“这条路是我自己选的,你只是在最合适的时机推了我一把。”
她几番欲言又止,终于忍不住问道:“兄长安顿在哪?他的伤势如何?”
盖昀没立刻回答,而是面露踟蹰。
“此乃主上私事,昀本不该插口,”他说,“但主上已为北竞王,您的私事,亦是干系天下时局的大事。”
“恕昀直言,您对秦帅,是否有情?”
有许多人用或委婉或隐晦的话试探过崔芜,却从无人似盖昀这般单刀直入地质问。崔芜不以为忤,微微苦笑:“我若说没这个心思,先生怕也不信吧?”
盖昀得了意料之中的答复,却不肯见好就收:“再请问主上,您对秦帅是何打算?”
崔芜并非没问过自己,可惜个中曲折百回、两全难顾,以崔使君的心思敏慧,也给不出一个令各方都满意的答复。
“我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从不打算为任何人让步,”末了,她沉沉叹息,“兄长是这世道难得的君子人,重情义,轻生死,也许我这辈子都再遇不上这样的人……”
“但我先是北竞王,后是崔芜。”
盖昀捋着短须,微微悬起的心落回了肚子里。
“秦帅一行被安排进东偏院休息,”他说,“秦帅被铁勒箭矢伤了右臂,更累及旧伤崩裂,听说发了高热。”
片刻前才放话要断情绝爱的崔芜神色倏变,想也不想地往外走。
秦萧这一行绝称不上轻松,他用一日一宿奔袭近百里,终于从背后摸到铁勒人存粮之处。一把火放下去,烧得夜幕如血染就,也不出所料地惊动了驻守此间的铁勒大军。
铁勒人忙于救火,亦不忘分出一部分人手追击胆敢放火的“贼人”。秦萧领着百余轻骑,将敌军溜成上蹿下跳的山猴子,借着地利之便甩开追兵,这才在盖昀派来的人马接应下回了太原城。
个中曲折,说来轻巧,实则凶险无比。秦萧这一路几乎没合眼,还要分出心神担忧独守太原的崔芜,铁打的身子也熬不住。
谁知刚回城,见到的就是百姓拥随、欢呼如潮,被他们簇拥中间的崔芜风华凛然,好似神女下凡。
随即,一句“世间再无崔使君,只有北竞王”被风声裹挟,飘入耳中。
一字一诛心。
那一刻,秦萧隐约意识到,一条看不见的楚河汉界已在他与崔芜之间划下,他越不过去,她也不肯过来。
这其实是一早料定的结果,从崔芜第一次委婉表态,她视权柄重于私情,绝不肯为人退居后院时,就已注定今日的局面。
只是秦萧心有不舍,总存着一丝侥幸,也许离分道扬镳之日还有几年,也许到时能想出两全其美的法子,也许人的想法是会变的,他与她的情谊,能让她不那么执着于争雄天下。
可惜所有的侥幸都是一己痴妄,终于到了无法回避的一日。
诚然,崔芜待他客气依旧,知他旧伤复发,特意安排了陈设华丽、精致也更精巧的东偏院,但随行亲兵偶尔交汇的眼神还是传递出不忿。
秦萧旧伤复发,身上又发着高热,亲兵不愿添他烦恼,只在屋外小声议论。奈何安西少帅耳力太好,任亲兵声音压得再低,依然听得一字不落。
“崔使君……”
“说话留神,该叫北竞王了。”
“我就是不服!崔……北竞王守住了太原城不假,可要是没咱们少帅,太原能撑到北竞王赶来?她跟咱们少帅那样的情分,居然独揽了功劳,一句也不提……”
“小声些,少帅就在屋里歇着,别让他听见,回头打你军棍。”
抱怨的那位压低了声气:“我就是替少帅憋屈。铁勒人存粮的老巢可是咱们少帅亲手烧的,为着这个,胳膊挨了一箭不说,旧伤也崩裂了……北竞王倒好,直接将这桩功劳也揽在自己身上,叫全城百姓对她感恩戴德,这、这不是踩着咱们少帅摘桃子吗!”
秦萧独掌河西多年,定力非同一般,此际却难得有些心浮气躁。正待叮嘱亲兵慎言,忽听亲兵大声道:“卑职见过北竞王。”
秦萧一愣,就见房门自外推开,崔芜背着药箱进来,言谈亲近而自然,仿佛还是当初情谊深笃、毫无嫌隙的时候:“兄长旧伤又崩裂了?严重吗?可处理过了?脱了衣裳,让我瞧瞧。”
秦萧深深看了她一眼,一言不发地除去外袍,将裹了布条的右肩露出。
崔芜被那粗制滥造的包扎手法丑得眼睛疼,三下五除二拆干净,见伤处果然崩裂了,血肉糊成一片,下意识问道:“疼吗?”
然后她意识到自己犯蠢了,秦萧的答复果然是千篇一律的:“不疼。”
崔芜无奈,摸出酒精瓶子,开始清理、上药、缝合的一系列流程。末了洗净手上血污,极自然地试探了下秦萧额头:“果然有些发热。兄长上床睡一会儿,我去开药。”
她转身要走,秦萧却摁住她:“不急。阿芜且坐,我有话与你说。”
崔芜知道他想说什么,却本能回避这一刻:“兄长还有伤,我现在也忙得很,要不等你退了热再说?”
然而秦萧攥着她手腕,叫她抽身不能:“你如今是北竞王,身份贵重非同寻常,秦某只怕再相见就要分出尊卑主宾,无法像今日这般自在说话。”
崔芜心知躲不过去,默默一叹,贴着床边坐下。
“纵然称王,我也是阿芜,与兄长并无上下之分,”她开诚布公道,“其实这守城的功劳原是兄长的,我踩在兄长肩上走到这一步,兄长若有怨气,也是应该的。”
秦萧摇了摇头:“秦某身边只得二十亲兵,独我一人,粉身碎骨也守不住太原城。退敌之功确是阿芜的,百姓们感念你、拥戴你,理所应当。”
他皱了皱眉,似是迟疑如何挑明话头才不显得过分儿女情长:“但你可知,这个位子,一旦站上去就下不来?”
崔芜:“知道。”
秦萧抬眸:“阿芜可知,你选的乃是一条孤寡之路,除了你自己,没人能与你同行?”
崔芜咬了咬牙:“知道。
“秦某曾眼看着无数人走在这条路上,这其中甚至包括我的父兄,”秦萧叹息,“我眼看着他们众叛亲离,眼看着他们殒身碎首,实不想见阿芜落得同样的下场。”
崔芜突然反问道:“兄长不想见的,究竟是我与他们落得同样的下场,还是我以女子之身,走上那条自古只有男人才能走的路?”
秦萧紧锁眉头。
“我这辈子最恨的就是依附旁人,死生皆不能由我决定,”崔芜压缓声气,将十数年来的苦楚与血泪封在舌尖,“要摆脱这个命运,唯有手掌权柄,身处高位——这个道理,我与兄长说过很多次了。”
秦萧无法否认:“可是高处,也有高处的负重难行。”
“但至少,这是我自己选的,”崔芜挑眉一笑,“兄长,我知这条路有多难走,我也知那个位子有多冷。”
“可是我这个人,宁可站在不胜寒的高处独揽山河,也不愿在泥潭里打滚,任人欺凌作践,”她神色淡淡,好像看着秦萧,又仿佛穿过他看着极远处的某一点,“也许以后的某一日,我会觉得冷,会觉得身负重鼎、无以为继,但我一定不会后悔。”
“因为后悔,永远是身居高位者,对曾经那个弱小而身不由己之人的同情与怜悯。”
秦萧一双眸子映照出她冰冷的如花容颜:“你未必会在泥潭里打滚,我也不会让你落到这步田地。”
“可是我若应你,我的命运便不由自己掌控了。”崔芜神色怅然,“兄长当知,我不是寻常女子,我掌关中数年,已经习惯了乾坤独断。”
“如今要我退回去,看人眼色向人低头,不如一刀杀了我来得痛快。”
这二人只隔着半张床榻,分明触手可及,却仿佛隔了重重关山。
半晌,秦萧垂眸:“阿芜不信我。”
崔芜无奈苦笑。
她其实相信秦萧说的每一个字,相信他的真心,亦相信此时此刻,他确实下定决断,不叫她落入囚困后宅的地步。
可真心这玩意儿也是有期限的,今日被派系争斗磨去一点,明日再被权柄倾轧磨去少许,待得那点共患难的情分消磨尽了,便只剩猜忌与相看两厌。
磐石尚且有水滴石穿的一日,何况血肉之躯的人心?
“我只问兄长一句,”崔芜捏了捏鼻梁,下了猛药,“若我要兄长将河西并入关中,向我称臣,你可愿意?”
秦萧抬头看她,刹那掠过的目光简直比刀锋还锐利。
“你不愿,”崔芜替他说出答案,“你与我一样,执掌河西多年,习惯了令行禁止、乾坤独断,做不到低头称臣。”
“尤其你还是个男子,文韬武略皆为当世翘楚,如何能放低身段,向一个女子叩拜称臣?”
崔芜转向窗外,虽是三秋时节,草木转黄,庭中那株桐木却是格外挺拔,枝干锋锐,几能插天。
她鼻中微涩,眼底却漫起讽笑:“然我虽为女子,骄傲却不输兄长,这辈子断断不肯再向人低头,死也得站直了。”
“连兄长自己都做不到,又何必强难于我?”
秦萧无言以对。
他耳力不差,听出了崔芜此刻不欲人知晓的软弱与彷徨,本可趁热打铁、步步进逼,破开她已有动摇的心防。
然而……
秦萧想:有必要吗?
有道是人心易变,却也有句俗语,叫“江山易改,本性难移”。纵然他以两人间的情分逼崔芜暂且让步,可往后呢?
就像崔芜所说,两方势力若要合并,必有一方低头。按道理、按纲常,出嫁从夫天经地义。
可她既自立为北竞王,又如何能臣服于“夫权”之下?
更不必提,她治下臣属会作何反应,他麾下部将又是何种态度,这段情谊被夹在中间,何去,何从?
鲲鹏不会为樊笼囚困,这是他一早明白的道理。
那一刻,秦萧摁在膝头的手指绷紧到极致,几乎能听到骨骼发力的脆响。
“阿芜的意思……秦某明白了。”他踌躇良久,终是闭目长叹,“你放心,这话,我不会再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