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6章
秦萧未曾在太原城久留, 休整了三五日,就要携秦佩玦告辞离去。
崔芜有些犹豫,盖因秦萧旧伤崩裂, 伤口炎症导致发热,休养三日还没完全退下。她有心劝说秦萧多留几日, 却被丁钰打消了念头。
“我看那小子神色不对,你是不是跟他把话说开了?”
虽说语不传六耳,奈何丁钰对这二位太了解, 一眼瞧破了端倪:“你把他拒了?”
崔芜本就心烦, 姓丁的还来裹乱,饶是她城府不浅,眉眼间也隐隐透出燥气:“不然呢?弃了好容易打下的基业,跟他回河西当‘秦夫人’?”
丁钰难得正色:“秦帅是君子人,你不愿,他断不会强迫。但你既然拒了人家, 以后还是能远则远, 免得落人话柄。”
崔芜皱眉:“就因为我不想与他一起,以后连朋友都没得当?”
丁钰反问:“要是你饿的半死时, 有人拿着一只香喷喷的烤鸡腿, 一边啃得有滋有味,一边在你眼前显摆,就是不分给你,你什么想法?”
崔芜:“……”
“自古深情最伤人,不管勇冠三军还是一剑霜寒都一样,”丁钰说,“你要他一边对着你这张脸,一边忘记你, 那也太折磨人了。”
崔芜沉默许久,第二日还是命人替秦萧打点行囊,更亲自备了药箱,吩咐阿绰送去。
“兄长高热未退,赶路不宜骑马,马车里多铺软褥,饮水也要备好,”她说,“这里头有退热的,有补血养气的,还有促进伤口愈合的外敷药,具体怎么用,我都写在里面,让亲兵照做就是。”
阿绰答应了,却有些好奇:“主上为何不亲自送与秦帅?”
崔芜垂落眼帘,睫毛好似竹帘,将所有幽深的、不足与外人道的情绪封在阴影深处。
“秦帅,”她叹息般念出这个名字,“他现在大约不太想见我。”
阿绰隐约意识到哪里不对,又不敢刨根究底,脚底抹油地溜了。
三日后,秦萧一行启程,盖昀与丁钰出城送行。
秦氏亲兵有些不满,因为身为北竞王的崔芜未曾亲自相送。旧伤未愈的秦萧却似并未留心,隔着车窗抱拳行礼。
“有劳相送,秦某这便告辞了,”他恍若无事地淡笑,“明岁互市,秦某在凉州城恭候北竞王大驾。”
盖昀作揖还礼,丁钰却若有所思。眼看秦萧放下车帘,他不知怎么想的,突然快步上前,用力拍了拍窗框:“喂!”
两侧亲兵已经摁住刀柄,一只手却撩开车帘,冲他们摆了摆。
秦萧神色平静:“丁郎有何见教?”
丁钰贼溜溜的眼珠一转,声音压得极低:“你知道女人最讨厌哪两类男人吗?”
秦萧微微蹙眉。
“不喜欢的人,死缠烂打,阴魂不散。喜欢的人,遇到一点挫折就半途而废,连多表白几次的魄力都没有,”丁钰意有所指道,“是男人的,就自己想想怎么解决后顾之忧,难不成还指望人家女孩儿委曲求全?”
“这世上没有鱼与熊掌兼得的好事,秦帅乃兵法大家,该明白取舍之道——哪个重要,取谁弃谁,想得清楚明白了,再来与咱们殿下说话。如此,方不至于误人误己。”
秦萧眯眼瞧他,眸光微寒。
他摆手示意亲兵退开:“为何与秦某说这些?”
丁钰:“因为见不得人犯蠢。”
秦萧:“……”
安西少帅寒凉一笑,眼底掠过极隐晦的戾气。
丁钰撇了撇嘴,被秦萧威势压迫,勉强给了句人话:“我总觉得有你在,她身上才有活人的味儿。”
不必刻意点明,秦萧也知道这个“她”是谁。须臾沉默,他一言不发地放下车帘,一句冷冷的话语飘来:“秦某之事,就不必丁郎费心了。”
车队重新启程,丁钰若无其事地溜达回来,假装没看到盖昀意味深长的探究目光。
“回吧,”他说,“我饿了。”
盖昀淡笑:“恕昀好奇,丁郎与秦帅说了些什么?”
丁钰一张嘴就没实在话:“祝他一路平安、慢走不送,下回去凉州城,别忘了准备好烤全羊招待咱们。”
盖昀没说话,就这么淡笑不语地睨着丁钰。
丁钰干咳两声,忽而皱了皱眉,扭头看向身后密林。
盖昀起先还以为这小子装模做样,后来发觉不对:“怎么?”
“没什么,”丁钰拿不准是不是自己疑神疑鬼想多了,但直觉告诉他,此地不宜久留,“这地方跟我气场不合,回头让人把旁边的林子都砍了,挡气运!”
盖昀:“……”
儒雅谦和的盖先生突然很想知道,就这货一天没三句正经话的做派,自家主君到底是怎么忍他这么久的。
在送行人马打道回府后,密林深处,一直窥视他们的眼睛终于收了回去。
部曲三两下跃下枝头,小跑到一块大石前禀报:“郎君,秦萧一行已经离开太原城,不过送行人马之中并未见到崔……北竞王。”
坐在大石上的男人睁开眼,居然是盖昀口中为崔芜挡了一击,不幸“身故”的孙彦。
安西少帅的名字于他绝非愉快的存在,得知秦萧安然离城,孙彦冷哼一声:“算他命大。”
又不死心地问道:“太原府衙可有异动?我突然不见,那姓崔的女人就没下令搜找?”
回话的是寒汀:“小人打探过,太原府确实未曾搜寻,大概是崔使君刚自立为北竞王,诸事繁忙,一时没顾上吧。”
孙彦脸色阴沉,搭在身侧的手慢慢攥紧。
寒汀追随他多年,如何不知自家郎君已然气恼至极?小心翼翼问道:“属下愚钝,郎君既救下北竞王,为何还要假死遁走?您于北竞王有救命之恩,即便留在太原城中,她也不会多说什么吧?”
孙彦微哂:“你以为那女人会在乎这个?”
寒汀愣住。
“那女人是世间第一冷心冷肺之人,又最记仇不过,单是救她,怕还抵不过她对我的怨恨之心,”孙彦自嘲一笑,“唯有让她亲眼瞧见,我为她不顾性命,死于刀斧之下,或许能消去她心头一星半点的怨愤之念。”
寒汀恍然,恭维道:“经此一遭,北竞王必是信了郎君的情深似海,日后相见也能多出几分余地。”
孙彦勾了勾嘴角,心头却隐隐发冷。
起初,他确实是这么打算的——只要为救崔芜而死,只要他当着崔芜的面“死”在乱军之中,他与她之间的旧日恩怨就能一笔勾销,日后再见,只谈情谊,不论仇怨。
但崔芜的态度让他无法确定。
从她清醒到现在,早该知晓他为她搏命“亡故”,“尸身”亦不翼而飞。可她一无感伤,二不搜寻,醒来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收拢民心、自立为王,将这偌大的太原府收归麾下。
得知此事的一刻,孙彦不由恍惚。
那姓崔的当真是个女人吗?
就算是在权力世家耳濡目染长大的男子,也未必有她的当机立断、杀伐果决。
平生头一回,他生出一个念头:这样的女人,真能为某一个男人动心留念?
又当真,能为他操控驾驭?
在此之前,孙彦十分确定,若是连个女人都拿不住,他也不必再掌吴越十四州。
可是现在……
孙彦闭上眼,眼皮疯狂抽跳。
他发现,他不敢再打这个保票。
分明是出身风尘的柔弱女流,却能于战乱中保全自身,继而入主关中、交好河西,坐拥数万大军,如今又挥师河东、收拢太原。
孙彦可以打击她、贬低她、羞辱她,但他无法否认,异地相处,他未必能如崔芜一般,自四面楚歌的绝境中杀出一条血路。
这让孙彦尤为不甘。
他如何能承认,他竟不如一个风尘出身的妓子!
他又如何能放手,任凭这光彩夺目的女人彻底脱离掌控?
这或许就是男人的通病,他们喜爱谦卑柔顺的金丝雀,却更热衷于将灵魂鲜活、搏击九霄的雌鹰拧断翅膀、打碎脊梁,看着她们拖着血迹斑斑的身体,匍匐在自己脚底发出无助的悲鸣。
惟其如此,那样的鲜活不屈、光辉熠熠,才有了其存在的价值,才配成为男人炫耀的勋章。
孙彦的踌躇难决落在寒汀眼里,心中叹息越深。旁观者清,他如何不知自家郎君对崔芜的执迷?
但他更清楚,以崔芜如今的势力,就连江东孙氏都不敢言抗衡,何况区区一个孙彦?
“郎君,”他迟疑地劝说道,“咱们出来大半年,也该回去了——听说这些时日,二郎君动作频繁,好些跟随大人多年的老人,都被二郎君收揽麾下。咱们,不能再耽搁了。”
孙彦两腮绷紧,缓缓睁开双眼。
是了,崔芜冷心冷肺,不受恩情困囿,能折服她的唯有权柄二字。他必须执掌江东,坐拥南半壁江山,才有与她分庭抗礼的资格。
他胸口深深起伏,下定决断:“回……江东。”
窥视太原府的眼睛暂时消失,却不意味着崔芜的麻烦终结。称王是新的开始,她的每一步都必须踩稳踏实,不能给对手留下可供拿捏的破绽。
在这个微妙的时间点,崔芜召见了崔十四郎。
这其实很不合情理,因为崔十四郎为她运来了关键的粮草,解了太原府的燃眉之急。但崔十四郎并没有心生抱怨,再次踏进府衙正堂时,他理袍袖、整衣冠,双膝跪地,恭恭敬敬地行了叩拜大礼。
“草民见过北竞王殿下。”
崔芜端坐案后,手边摊开一份太原府最近三年的税赋账目:“起来说话吧。”
崔十四郎直起身,然后双手交扣,再次跪拜:“草民特来向北竞王殿下请罪。”
崔芜在墨池中匀了匀笔锋,头也不抬:“十四郎送来粮草,乃是大功一件,何罪之有?”
崔十四郎咬了咬牙:“草民叔父眼光浅薄,私扣粮草,险些坏了殿下大事……还请殿下大人大量,饶他性命。”
崔芜笑了笑,放下笔杆。
“你叔父坏我大事,确实该死,但幸好,他养了一个好侄子,”她说,“行了,起来说话吧。”
崔十四郎依言起身,发现手心里捏出一把滑腻腻的冷汗。
崔芜出兵前交给他一项任务——借清河崔氏的人脉筹措粮草,支应大军。这事原不难办,奈何崔氏内部并非铁板一块,如崔十四郎一般慧眼识珠,敢将重筹押在一个女人身上的毕竟是少数,更多的人却是不屑。
一个女人,如何成千古功勋、谋万世基业?
一个女人,又如何配与百年名门、簪缨世家的清河崔氏合作?
于是,本应运往河东的粮草被一位辈分颇高的本家叔父扣下,行程一误再误,险些将困守太原府的崔芜陷入绝境。
崔芜轻叩案面,阿绰入内奉上两杯热茶,又屏息噤声地退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