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王有些好奇,”崔芜问道,“你是如何凑齐粮草的?”
崔十四郎微微苦笑。
“幸好草民名下略有薄产,先父早年南下行商,也颇有些人脉。托了他们的门路,散尽家财,总算又弄到一批粮草,只是紧赶慢赶,到底误了时限,还请殿下恕草民无能之过。”
说罢,又要跪下请罪。
崔芜见不得旁人动不动下跪,摆了摆手:“几十年的积累,就这么一朝散尽,你不心疼?”
崔十四郎坦然:“心疼。但草民明白,行商之要,贵乎一个‘信’字,若是失信于人,买卖也不必做了。”
“草民更知道,千金散尽还复来,凡事有舍才能有得。”
崔芜朱唇微抿,勾出薄艳笑意。
“所以我说,你是个聪明人,”她说,“这个道理说来容易,前人白纸黑字,谁都会背。可真正能参透做到的,世间寥寥。”
她思忖片刻,忽而道:“本王入主太原,正好度支房少了个能独当一面的主事,不知十四郎可愿屈就?”
崔十四郎大喜。
富贵险中求,他舍去多年积累,动用父亲留下的人脉,更不惜与族中长辈撕破脸皮,就是为了博取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
从龙之功!
如今心愿达成,他城府再深,也难□□露喜色,当即撩袍拜倒:“草民……不,是下官,下官叩谢殿下。”
崔芜垂眸看着他,却只瞧见这人束着木簪的发顶。她实在不明白,为何古往今来的君王都爱命人下跪,每个人都将面孔藏在阴影中,不叫人瞧见,也不将真心思露出,君王瞧着他们,是否会心中疑惑,将那看似温驯的画皮揭开,底下藏着的究竟是绵羊,还是獠牙森森的豺狼鬼魅?
不过……都无妨,崔芜想,只要她手握重器、心坚如铁,不管绵羊还是豺狼,自能驱使驾驭、如臂指使。
她思量须臾,忽然道:“听你方才所言,你那叔父实在是年迈昏聩,由着这样的人执掌崔家,并非好事。”
“你说,若是换个年轻有能的上位主事,可镇得住崔家的场子?”
崔十四郎听懂了她话中暗示,眼神倏亮。
“承蒙殿下看重,”他行揖施礼,字句清朗,“下官愿效犬马之劳。”
第167章
第一场冬雪席卷太原城时, 江南乱了。
暴乱的起因是立朝不久的江南国主孙昭。新官上任三把火,他的第一把火就是为自己修建王陵。
这不是个小工程,风水要好, 气派要大,有些讲究的, 修个四五十年都不稀罕。于是乎,征调徭役势在必行,而且是人数空前众多的一次。
徭役是个苦差事, 不仅要卖力干活, 一分工钱拿不到,衣食住行也得自己负责。更有甚者,被征调走的多是壮年男子,门户的顶梁柱,留下孤儿寡母如何过活?
然而民间的哭嚎血泪传不进上位者耳朵,孙昭一意孤行, 各家男丁只能按期上路。
不愿去?
家中没壮丁?
官兵挨户搜查, 凡十五岁以上男子,直接绑了去。
生民泪血逆流成河, 就在这时, 一个自称“华岳神母”的女人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他们身边,用一套“普渡众生”的说辞,得到了他们的信任。
一开始,百姓只为寻求心中寄托,也想求神明保佑千里之外的亲人安好。但是当消息传来,修建王陵的山谷发生地龙翻身,数以千计的壮丁被压在坍塌的山石下后,积攒多时的民怨一朝沸腾。
孙昭不愿这个不幸的消息妨碍了自己的一世英名, 刻意封锁消息,然而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消息非但传了出来,连伤亡数目和名单都统计得明明白白,一个字不差地传入死难民工家属耳中。
那一个多月,民间哀鸿遍野,家家戴孝,纸钱比大雪先一步降临人间,将花红柳绿的江南福地覆盖在白茫茫之下。
而孙昭非但没给失去顶梁柱的民户发放抚恤金,反而因为民工伤亡惨重,要再征一批补充损失。
可想而知,这道旨意是如何令绝望的百姓雪上加霜。走投无路之际,有人将救命的树枝递来,任谁都会毫不犹豫地抓住,哪管树枝另一头是普渡众生的金莲,还是披着人皮的鬼影?
很快,一场暴乱在孙氏父子治理多年的吴越之地崭露苗头。刚开始只是星星之火——几个村的百姓为了不让仅有的壮丁被抓走,与上门的官兵发生冲突。官兵仗械伤人,村民忍无可忍,锄头棍棒齐下,当场打死了好几个。
官兵吓呆了,村民也傻了眼,孙氏父子治下严苛,这事传扬出去,方圆百里都休想有活人。
要命的当口,自称“华岳神母”的女子站了出来,聚拢村民,振臂一呼。
“孙氏不仁,我奉神尊之名下凡历劫,便是要铲除邪祟,度化苍生,”她双手合十,宝相庄严,白纱衬托之下,当真有几分不染污浊的出尘之姿,“信我者,可佑家人,可得永生。”
村民已是走投无路,黑暗中乍见曙光,哪怕是深渊里的鬼火也顾不得,当即拜倒在她脚下:“求神母庇佑!求神母庇佑!”
女子白纱遮掩的面上泛起微笑,纤纤素指指定某个方位,正是下令抓人的当地县衙。
于是当晚,县衙被暴民冲破,武库和粮仓惨遭劫掠。县令被人一刀斩首,血淋淋的脑袋悬在县衙门口。
就此反了!
消息传回润州,孙昭虽震怒,却也没有十分放在心上,盖因刁民暴动不是稀罕事,每年都有那么十来起,通常是小打小闹的乌合之众,见了正规军队,只有溃不成军的份。
但是这一回格外不同,派去镇压的军队与暴民打照面之际,领兵的将领心头一咯噔。只见这些人虽衣衫褴褛、形容枯瘦,却并不像以往遇到的那些怯懦软弱。他们直勾勾地看着包围自己的军队,眼底闪动着诡亮的光。
“神母降世,普渡众生!”
站在最前方的男人合手环抱胸前,魔怔似地高呼:“信我神母,得归乐土!”
这不知所谓的口号好似瘟疫,眨眼席卷了暴民队伍。他们环抱胸口,整齐划一地应和:“信我神母,得归乐土!”
“信我神母,得归乐土!”
将领后背窜起一层白毛汗,咬了咬牙,他拔出佩剑:“来人,拿下这群刁民!”
话音未落,远处射来一箭,正中眼窝。将军惨叫一声,血流满面地栽落马背。
镇压暴民的士卒愣住了。
再抬眼,乌泱泱的暴民队伍已经潮水般涌来。
谁也没想到,这起初不甚起眼的小火苗竟会酝酿成燎原之势,于数月间席卷了小半个江南。当寒意消尽,江南再见柳色青青时,吴越十四州已有三州落入暴民之手。
孙景端着托盘走到书房门口,就听里头“哗啦”一阵响。他脚步骤顿,心知定是最新的战报送来,前线将领镇压不力,惹得孙昭动了真怒。
他暗自叫苦,懊悔不该听从母亲吩咐,选在这时献殷勤。然而退缩已经来不及,屋里的孙昭听到动静,语气不善道:“谁在外头?”
孙景欲退不能,硬着头皮走进去:“是孩儿。母亲听说您这两晚睡得不安宁,特意命厨房炖了安神的燕窝,让我送了来。”
孙昭冷哼一声:“妇人家上不得台面的心思,还要指使你。回去告诉你母亲,你是我孙昭的儿子,亦是日后的吴越国主,这些琐事自有下仆来做。”
孙昭膝下二子,次子孙景最得孙夫人喜爱,自小疼宠着长大,原是不入孙昭之眼的。谁料长子孙彦是个更不成器的,少时瞧着还好,数年前竟为个青楼女子颠三倒四,丢下刚娶的妻房去了北地寻人不说,还被西北豪强扣下,开口就要二十万石粮饷来换,将孙昭几辈子的老脸都丢尽了。
虽说这一遭因祸得福,辗转搭上西域互市的线,令江东实打实地赚了一笔,到底在孙昭心里留下“色令智昏”的一笔。
不过再如何失望,到底是亲自教导多年的嫡长子,“孙彦死于铁勒乱军”的消息传来时,孙昭胸口剧震,还是闷出一口血。
他不信邪,派人去北地打探消息,却被叛乱的暴民阻断道路,人马过不了江,消息自然是打探不到。
偏在这时,被他当成“纨绔不中用”的小儿子显露能耐,竟将跟随孙昭多年的老臣收拢半数。有他们日日进言,又有孙夫人吹着耳旁风,硬是将吴越国主的心思吹到了次子身上。
于是这半年来也肯交待些差事给他做,而孙景办得差强人意,倒是让孙昭刮目相看。
“想让为父安神,可不是一碗燕窝能够,”孙昭意有所指道,“有你大哥的消息吗?”
孙景暗自咬牙,心知不管自己如何表现,在父亲心里,嫡长子的地位永远无法撼动。
“上个月又加派了两拨人手,只是还没消息传回,”他牢记孙夫人的叮嘱,低头做忧心状,“都是被这起暴民闹的,等战事平息了,儿再去寻。”
孙昭听得“暴民”二字,触了心头逆鳞,一时恨闹交加,执起案上镇纸重重摔在地上。
“铿”一下动静不小,孙景吓了一跳,又恐孙昭嫌他一惊一乍,没个大将风度,勉强赔笑道:“不过是些乌合之众,成不了气候,父亲不必与之一般见识,小心气坏了身子。”
孙昭的火气却冲着他来了:“你懂什么!这些乱民是乌合之众不假,却能连下三州,将北边的官道都切断了,背后铁定有人指点。”
说到此处,他动了疑心:“只是江东地界,谁人有这么大的本事?难不成是南楚?又或者……”
孙景原是兴冲冲地去见父亲,熟料碰了一鼻子灰回来。
此时的镇海军节度使已然改建成吴越王宫,规制扩大一倍不提,陈设亦是富丽堂皇。但这样的天家富贵照不亮孙景眉心的沉沉阴霾,服侍的侍女知道厉害,大气不敢出一口。
孰料服侍更衣时,一个侍女手抖打滑,将他腰间玉佩摔在地上。侍女吓得一激灵,忙不迭跪地请罪:“郎君息怒!郎君息怒!”
孙景本就心烦,看都不看她:“来人,拖下去乱棍打死!”
侍女脸色发白,却不敢求饶——孙家规矩严,敢哭嚎求饶,说不好会连累家人。早有两名粗壮仆婢上得堂来,摁住那闯祸侍女的嘴,将人拖了下去。
孙景余怒未消,拍案咆哮:“废物!你们都是一群废物!”
侍女们落叶似地伏倒一地,后堂忽有人娇笑一声:“郎君今日好大火气,可要将贱妾也拖下去,打上三百板子?”
满堂侍女心惊胆战,听了这娇柔女子说话却松了口气。果不其然,方才还暴跳如雷的孙景徇声转头,脸上早换过一副殷勤赔笑:“怎么,方才吓到你了?都是些不懂事的奴婢,若是有你一半乖巧懂事,我也不必动这个气。”
自后堂步出的也是名女子,十六七的年岁,穿着也与一众侍女不同。上好的云锦料子裁成衣裙,浅浅的樱粉色本是最易显俗,衬着她眼明秋水、眉黛鬓青,却只觉相得益彰,仿佛那如花容颜正是枝头春色最娇俏的一抹。
她盈盈下拜:“给郎君请安。”
孙景早抱了她入怀,搂在膝头上下摩挲。满堂侍女悄然退下,那女子柔声劝慰道:“郎君怎么发这么大火?若是传到大人耳中,又该觉着你沉不住气,夫人知晓了也会忧心。”
孙景眉心紧锁,眼底戾气闪现:“还不是我那好大哥……哼,他可真行,人都死了,还不忘给我找麻烦。”
“还有那些泥腿子,也不知哪来那么大本事,居然占了三州……父亲今天发了好大的火气,还说要再派大军,两路包抄断了他们后路,再顺带找找我那好大哥的下落。”
美人一边暗自记下他的言语,一边柔声安慰。她生得玲珑娇柔,漆黑长发光可鉴人,一双眸子尤其妩媚可人。孙景抱着她,直如抱着什么稀罕物件儿,身子酥了大半,方才的怒气早飞去九霄云外。
待得哄好孙景,美人回了闺房,提笔在短笺上写下两行字。她将信纸卷成一拢,嘬唇打了个呼哨,一只信鸽从屋顶飞落,熟门熟路地停上窗台。
美人将信卷藏入信鸽足环,喂它吃了一把粟米。信鸽振翅而起,米粒大的黑点隐入云端。
这一年的杏花雨姗姗来迟,檐角垂落细密雨帘之际,噩耗也接踵传来。
第一桩是叛军势力的壮大。是的,当初的“乌合之众”已经发展成不折不扣的叛军,好似一把随手撒下的草种,起初不甚起眼,待得熬过寒冬,受到春风化雨的滋润,立刻迎风暴长,肆虐连天。
乱民便是如此,虽然孙昭接连派出几股大军,却是镇压不得,反而滚雪球似的越滚越多。首领据说是个女人,自称华岳神母,有移山倒海之法,点石成金之术。纵然在孙昭眼中,所谓的“法力无边”不过是江湖术士的蛊惑之词,架不住民间百姓心甘情愿地信她,为求死后得归“乐土”,不惜效死追随,每每冲阵不顾性命,竟连久经沙场的正规军都为之胆寒。
而这装神弄鬼的女子也真有几分本事,不但能掐会算,摸透了镇海军的出兵路线,还提出一套惊世骇俗的分田口号——凡天下田,皆天下之民所有,岂为乡绅豪门独占乎?此后每下一州,州中大户所有之田皆为叛军收走,平均分给百姓。且只要叛军占据城池一日,就将这一策略推行下去,绝不容人强夺民田。
可想而知,这套纲领在民间掀起了怎样的惊涛骇浪,说是离经叛道也不为过。
诚然,此举拉来了世家大族无数仇恨——试问谁愿将自家田地分与流民?谁又甘心当个一无所有的穷光蛋?自知道消息的一日起,江南地界的名门世家就舍了观望心思,誓与叛军不共戴天。
可老百姓的眼睛亮了。
他们世代辛劳,所需不过一日三餐,所求仅为立锥之地。可即便如此,还要被头顶的“青天大老爷”们盘剥再三,一家老小饿肚皮不说,连赖以为生的田地都要被盘剥了去。
谁心底不曾憋着一股恶气?
谁又不想一朝翻身,将这些“大老爷们”踩在脚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