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想而知,他们就像闻到蜜糖味的蝼蚁一样,蜂拥聚集在“神母”身边。虽然单独个体卑如草芥,但当积微成势,蚁群滚滚而来,却能将一手遮天的巨兽吞了。
远在河东的崔芜收到消息时,叛军势如破竹,已然连下吴越五州。
与此同时,南楚也出兵了。
第168章
崔芜没与楚帝打过交道, 仅有的印象不过是纵容权臣穷奢极欲,偶尔请客吃饭,都要寻百十来个美貌侍女当人肉桩子。
可能自立为帝、割据一方之人, 又岂会只得“荒淫”二字?
她将信纸揉成一团,引烛火烧了, 提笔写了一封回信,交与侍立一旁的阿绰:“送给贾先生。”
阿绰点头,亲手塞回竹筒, 将鸽子放飞了。
回信主要说了两件事:第一, 江南火势已成,纵然吞不了孙昭,也决计让他好过不了,贾翊可以考虑功成身退。
第二,在他离开江南前,须得先解决掉一个人。
“阮氏其人, 心性坚忍, 手段阴决,假以时日必成腹背之敌, 断不可放任自流, 务必除之以决后患。”
把江南的烂摊子丢给贾翊料理,崔芜拍手起身:“取净衣来,我去后院瞅瞅。”
所谓“净衣”是用干净麻布裁制成的白色长衫,样式酷似后世的白大褂,连帽子、口罩、手套也一应俱全。
自崔芜入主太原城,她就将府衙后院改建成“新药研发实验室”,存在上京的各种“宝贝”也不远千里地倒腾过来。
这其中最珍贵的自是养着青霉菌的罐子。
许是跨入新年,崔使君的气运更上一层楼, 反复许久的青霉菌实验终于有了进展。第一次看着培养皿里若有若无的抑菌圈,崔芜心头咯噔一下,还不太敢相信。直到将溶液喂给兔子,没出现如展青霉素那般的中毒现象,她才长出一口气,将标为“人”字号的实验样本单独拎出来,依葫芦画瓢地重新培植几箱,放任它们自由生长。
待得细细密密的春雨滋润过太原城干裂的土地,新一波小绿菌也欢欣鼓舞地探出头。
崔芜照料青霉菌可比自己上心多了,每日早晚各看一回,唯恐哪里不精心,刚有进展的青霉菌样本又夭折了。不过这一日,打断她实验进程的不速客接踵而来,先是高粱米和棉花糖在院里打闹,猫团子打不过狐团子,抱着崔芜小腿嗷嗷叫唤,非要自家主人替她扳回一城。
后有李继文过来请安,唯唯诺诺地说了好一会儿话。
当初崔芜起事借了先歧王的名,待这个便宜弟弟还算客气,入主太原城不久,就将李继文与乳母接了来,安置在东偏院,吃穿用度都当个正经的世家公子看顾。
期间,盖昀曾委婉提点过:“殿下如今已为北竞王,可有加封小公子之意?”
崔芜茫然抬头:“加封什么?供他吃住还不够吗?”
盖昀习惯了自家主君时不时的四六不着,极耐心道:“小公子是殿下名义上的幼弟,又有先歧王情分,只要殿下未曾成婚产子,少不得有人看他犹如看待少主,殿下还需早作打算。”
崔芜明白他的暗示,她借歧王之名成事,李继文就是一枚潜在的不定时炸弹。若要万事皆安,自是斩草除根最为稳妥,只不过……
崔芜看着面前稚气未脱,却强装老成殷勤讨好的熊孩子,叹息着摇了摇头。
罢了,她到底是个人,真到了那一日再说吧。
许是年岁渐长,人也记事,这两年,李继文彻底明白了自己的处境——他不是什么天潢贵胄的王室血脉,而是实实在在寄人篱下,生死只系于崔芜一念之间。
这让曾经的歧王世子战战兢兢,头顶仿佛悬着一把刀,晚上睡觉都睡不踏实。唯有晨昏定省,努力讨便宜姐姐的好,免得崔芜一不高兴,招呼也不打就要了他的小命。
崔芜与熊孩子没话好说,但也不至于为难他,耐着性子将人敷衍走,这才抽身去了后院。
迎接她的是两笼活生生的兔子,三日前喂的青霉素,到现在依然活泼泼地啃着青草。
这无疑是个好消息,意味着崔芜成功培养出了青霉菌,但要进行人体实验,还需进一步提纯。
大喜过望的北竞王在后院泡了整整一个上午,直到阿绰来请,她才勉为其难地回了前厅。
扰人清净的是盖昀,他带来了最新的河东战报。
去岁,崔芜逐走铁勒,入主太原,战事却未就此结束。外虏退走,昔日一溃千里的晋室卷土重来,大有逐鹿中原、再复荣光的架势。
崔芜被生生气笑了。
当初铁勒南下,你姓石的有脸将中原山河与黎民百姓留给外虏糟践,如今太平了,又想回来摘桃子?
算盘打得也忒精了。
如今的北竞王早非昔年吴下阿蒙,直接传书领兵在外的延昭与韩筠,不必回太原复命,先给我揍他娘的。
延昭与韩筠知晓了太原之战,本就暗悔未得跟随崔芜,立下重复山河的不世功勋,得知军令正中下怀,立刻调转刀锋,奔着晋军去了。
战报传到时,两人已基本荡清河东境内,追着晋军进了河南道地界。
“如今的晋室已是强弩之末,内部却也不是铁板一块。自晋帝病重,朝堂便分为拥戴亲子与养子两派,养子宁王亦是晋帝亲侄,已然长成,亲子却还年幼,只能依赖外臣帮衬。”
“这两派斗得好似乌眼鸡一样,明知外敌当前亦不肯摒弃前嫌,分头据了道内南北,如此各自为政,倒是省了殿下的麻烦。”
盖昀这厢回禀,崔芜那边展开舆图,用炭笔勾勒出两路大军行军路线,又将晋军盘踞的两处地盘着重圈出。
“晋帝无能,将幽云十六州拱手送与外人,养出来的儿子自然有样学样,对付外虏不行,闹起内讧是一个赛一个,”崔芜嗤笑,“如今都跑去河南道了,这是连自家京城都不管了?”
当真是丢下自家京城不管,养子派也好,亲子派也罢,一开始都以为崔芜一介女流,能有多难缠?
直到真交上手才发现,铁勒败退并非无的放矢,眼前这股势力好似嵌了铁甲的乌龟壳,一口下去非但没见着油花,好悬磕掉门牙。
只能暂避锋芒,走为上策。
“晋都眼下尚有近万人马镇守,”盖昀缓缓道,“但斥候已然探明,所谓的‘近万’乃是虚数,其中有不少是临时征调来的百姓。”
“是否拿下,什么时候拿下,端看殿下的意思。”
崔芜挪动炭笔,在紧邻汴水的汴梁处描画了两笔。
“倒不急于一时,”她思忖片刻,还是摇了头,“晋都已是我的囊中物,什么时候拿下都行,如今还是先忙春耕——去岁太原府田地荒了一季,今年可不能这样了。”
盖昀欣慰一笑。
“还有,”崔芜说,“江南传来消息,南楚也出兵了,内忧外患之下,孙氏怕是支撑不了多久。”
盖昀揣摩着自家主君心思:“殿下打算收网了?”
“现在收网不过是便宜了南楚,”崔芜拎起火炉上刚烧开的滚水,泡了两杯热茶,“我在想,江南的火既然烧了起来,不妨再烧大些。”
“听说楚帝在位,没少好大喜功,糟践百姓,若是连他老人家的地也一起分了,大家伙必定欢心不已。”
盖昀暗暗心惊。
他原以为崔芜对江东孙氏恨极,才欲借民愤之手断其根基。如今看来,她的心胸可不止一个孙氏,竟是连从未招惹过她的南楚都算计进来。
然而转念一想,盖昀又释然了。
眼下北地局势已定,晋室不过是强弩之末,中原大好山河迟早落入崔芜之手。以她的手段心性,如何甘心与南楚划江而治?自是要挥师南下,将富庶的南半壁江山收入囊中。
迟早的事。
“主上思虑周全,”盖昀品着野茶甘味,慢悠悠地说,“只是叛军声势太大,昀只怕那阮氏女子会借机脱离主上掌控,割江南以自据。”
“所以我刚给贾翊发了飞鸽,”崔芜诡秘一笑,“叛军势大,内部可不是铁板一块,华岳神母再能收揽民心,也是要真刀实枪上战场打拼。”
“你猜,她这回选的刀,有没有那姓韦的听话?”
正如崔芜猜测,也可能一开始就有崔使君暗中推波助澜的缘故,阮轻漠与叛军的实际领兵人关系并不融洽。
领兵人姓吴,据说还是江东吴氏拐着弯的旁系亲戚。只是这一脉早已式微,不过在军中当个出不了头的小军官,混碗饭吃罢了。
他对孙氏早有不满,却从未想过取而代之。奈何征调民夫一事,他办事不力,误了押送期限,险些被上峰一顿板子打死,幸而被阮轻漠辗转相救,干脆换了个上峰,将积怨已久的刀锋对准孙氏天下。
每个人心里都藏着一头困兽,安分守己时尚且能管束压制,一旦迈过那条线,无异于开了闸笼。野兽脱困而出,便再也回不到当初。
纵然阮轻漠于他有救命之恩,纵然“华岳神母”的“乐土”之说是万千流民心之所向,可受制于人哪有自己主事来得痛快?
于是某一天深夜,吴姓叛将的心腹亲兵包围了供奉“神母”的宅院。引火之箭密集如雨,熊熊火光吞噬了宅院,夜幕好似被砍了一刀,赤红血色汹涌横流。
火熄之后,吴姓叛将第一个冲入满地废墟,搬开残垣断壁,却并未寻见期待中的尸骸。
他回望夜色深处,眼底戾气与忌惮交替闪现。
殊不知,被他忌惮的对象就站在高处山头,遥遥眺望宅院废墟中毕毕剥剥的火苗。一身民妇打扮的阮轻漠青巾包头,肩上挎着包袱,身旁是自王府起就随她左右的忠心婢女。
“如此忘恩负义的贼子,婢子实在想不通,神母为何不召集信众将其斩杀?反而要趁夜逃走?”
阮轻漠勾了勾唇角:“我逃的不是他。”
女婢一愣。
“吴悯恩虽有些能耐,却是个目光短浅的,孙氏尚在就急着争夺权柄,忒没有耐心,”阮轻漠微哂,“对付这样的人,就像捏死蚂蚁一样简单……可惜,我没有这个时间。”
女婢迟疑:“神母是说……北边?”
长江南北被战火切断通路,消息却未完全隔绝。女婢听说了崔芜收复太原、自立为王的传闻,却着实不敢相信。
“她只是个女人,又不像神母有神力庇佑,”女婢喃喃,“她怎么能……她凭什么?”
阮轻漠也想知道答案,可惜于败军之将而言,这些都没了意义。
“此人心狠手辣,嘴上说办成江南之事就放我自由,心里未必想见我活着回去,”阮轻漠自嘲一笑,“她派来江南的贾姓书生也不是省油的灯,能想出以分田为饵,煽动信众造孙氏的反……好狠心,好手段!”
“我若耽搁下去,只怕他首先想的还不是取孙氏父子性命,而是拿我的人头向他主子邀功。人为刀俎,我为鱼肉,金蝉脱壳方是上策。”
女婢心中愤懑,却又无可奈何,转念想起一事:“北竞王为了挟制神母,将韦郎扣在上京城中,若是咱们逃了,那韦郎……”
“所以我才借吴悯恩的手放一把火,”阮轻漠垂眸盯着自己的手,“吴悯恩不敢声张,对外只会宣称我被孙氏刺杀。消息传回北地,北竞王纵然生疑,也不至于立刻对韦郎不利,咱们便能争取时间,伺机而动。”
女婢恍然:“神母英明。”
江南与河东毕竟相隔千里,纵然贾翊以最快的速度传回消息,阮轻漠已是无影无踪。
崔芜看完纸条,轻轻一笑,随手丢给盖昀:“兔子倒是机灵。”
盖昀亦笑:“殿下都把贾翊派去江东了,她岂不知道厉害?”
这话是有的放矢。贾翊入江东不过一年,这把火就席卷了小半个吴越国。饶是如此,他仍未满足,据传回的密信看,还琢磨着玩一把大的,目标正是润州城内的孙氏父子。
很难说贾翊如此作为是秉性使然,还是知晓崔芜与孙氏父子仇怨,存心讨自家主君的好。不过江东大乱确是崔芜乐见,丝毫没有阻止的意思。
“江东覆灭已成定局,孙氏父子纵有通天手段,也是回天乏术,”盖昀说,“昀今日前来,是有一桩事项要请主上示下。”
如今的盖昀,俨然是臣属第一人,太原府内事务,他倒能替崔芜做六七分的主。闻言,崔芜有些讶异:“可是哪里又出了祸患?”
是铁勒卷土重来,晋室闹出旁的动静,还是农耕出了岔子?
盖昀觑着崔芜脸色:“今年互市在即,昀请殿下的意思,是否要亲往河西?”
崔芜微微怔忡,端着的茶杯缓缓放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