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1章
自从入主京城, 崔芜几乎忘了李继文的存在。虽然盖昀几番暗示,不妥善安排好歧王血脉恐会留有后患,但她从未将这个熊孩子真正放在眼里。
不料所有的妄自尊大都化成连珠铳发出的弹丸, 反咬了她一口。
“是我疏漏了,”崔芜面无表情地想, “同样的错,我不能犯第二次。”
这一刻崔芜起了杀心,天子一怒、血流成河, 如今的她有了一怒而诸侯惧的权势与威望。
令她杀意暂且消退的, 是秦萧的好转。
这一晚她照旧是在病榻旁将就过去,将近天亮时,她做了个梦。梦里充斥着白茫茫的雾气,她在迷雾深处呼唤着秦萧的名字,却寻不到那抹熟悉的身影。
突然,雾气分海般散开, 一缕阳光当头探落。光里站着个女人, 云鬓低挽,垂眸浅笑, 紫衣朱颜相映生辉, 实是一等一的绝色。
崔芜没见过这个女人,却莫名觉得眼熟,仔细分辨才反应过来,这女人眉眼竟与秦萧有五六分相似。
不假思索地,她脱口而出:“姚魏夫人?”
女人冲她笑了笑,眼神温柔,像个慈爱的长辈。她摸了摸崔芜发鬓,又在她柔软面颊上轻轻捏了把。
乱世磨砺多年, 崔芜已然坚不可摧,却在女人洞悉一切的目光中凭空升起一腔委屈:“你知道我从哪来,你跟我一样,对不对?”
女人笑而不语。
崔芜有许多话想说,却排不出先后顺序,语无伦次道:“兄长……他一直觉得对不起你。你别怪他,好吗?”
姚魏夫人轻轻叹了口气。
崔芜脚下地面突然裂开,她在剧烈的失重感中跌回自己身体。额头依然残留温柔触感,仿佛有人正试探着唤醒她。
崔芜打了个寒噤,突然睁开眼。下一瞬,她不出所料地对上秦萧睁开的眼。
秦萧脸色依然苍白,人却在微笑,包裹着绷带的手指拂过她头顶,像安抚一只猫儿那样轻揉了揉。
崔芜原地怔忡了三秒,第一反应是反扣住这人手腕,仔细探了探脉息。
果然,平稳了许多。
再摸摸他额头,高热也已退下,只是出了许多汗,鬓角湿漉漉的。
崔芜长出一口气,绷紧许久的肩膀毫无预兆地松垮下来。她直觉自己该说句俏皮话,但百感交集涌上心口,将平日足以容纳九州六合的心胸堵得严严实实,末了只能将脸埋进秦萧掌心,放任泪水长流。
秦萧有些吃力地抽动了下手指,用露出的一点指尖抹去她滑落脸颊的泪痕。
这个清早格外与众不同,自颜适以下,都知道这一天几乎是决定秦萧生死的时刻。一大早,众人料理完手头诸事,不约而同地聚集在偏院中,五六道身影或坐或立,眼巴巴地盯着那道紧掩的门。
盖昀已从丁钰口中得知当日始末,饶是他素来沉稳,也不由暗道一声“好险”。
“能救回秦帅便是万幸,”他和丁钰说辞一样,“既然老天让咱们救出秦帅,就不会轻易取他性命。”
“几位将军且别急,再等等吧。”
就听极轻的“咿呀”一声,那道望眼欲穿的门忽然开了。所有人居然没能立刻回过神,怔愣片刻才抢上前,却是谁也不敢问出那句至关重要的话。
崔芜泪痕已经擦干,只眼眶还有些微微发红,瞧在众人眼里,实在是个不祥的信号。
幸而下一瞬,她开口道:“兄长已经度过最凶险的时候,现下烧退了,人也清醒了,只是伤得太重,身体还很虚弱,得好生调养一阵。”
这话听在众人耳中,分明每个字都再清楚不过,却愣是领会不了意味。丁钰瞥了眼脸色紧绷的颜适,代他确认道:“所以,秦帅没事了?”
崔芜不想把话说死,当医生的,总是下意识给自己留余地。但她瞧着颜适发颤的嘴唇,史伯仁眼巴巴的目光,到底没忍心叫他们失望。
“嗯,没事了,”她说,“旁的不敢说,性命应是保住了。”
庭院里寂静了须臾,旋即爆发出冲天的欢呼声。史伯仁扭着颜适脖子,仰天大笑出满把泪水。颜适一边掰着他的手,一边偷偷抹着眼角。
崔芜被他们吵得耳朵嗡鸣:“兄长用了药,刚睡过去,你们是想把他吵醒吗?”
这话果然见效,众人即刻收声,一个个探头探脑,意思再明白不过。
崔芜冷酷无情地拒绝:“不行。兄长身体还很虚弱,外伤也没收口,现在探视容易染上风邪,等他好些再说吧。”
安西众将有些失落,但这一刻,崔芜的话就是金科玉律。他们谁也不敢反驳,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盖昀安静地等了半晌,此时才上前作揖:“仰承殿下威德,昀幸不辱命。”
此次秦萧转危为安,盖昀功劳不小。崔芜对他点了点头:“盖先生辛苦,且好生歇息两日,等兄长大好了,我再与你细谈。”
“昀也正有此意,”盖昀说,“不瞒殿下,昀入城之际,见我军将士驻扎城外,城中依然是由颜将军和史将军做主。”
崔芜眉心蹙动:“你想说什么?”
“河西乃西域连接中原的冲要之地,自古有大志向者,谁也不会弃了此处,”盖昀说,“既然秦帅平安救回,日后何去何从,殿下也该仔细考量。”
崔芜不是很想在秦萧刚刚脱险的当口考虑河西归属,但她知道盖昀是对的,这个问题逃不过,迟早得摆上台面。
“本王不想与河西兵戎相见,须得与兄长深谈,”她叹了口气,“且……再等等吧。”
盖昀没有勉强,深施一礼,与丁钰一并告退。
也许是这个时代的人从没接触过抗生素,青霉素效果出乎意料得好。只一天多光景,秦萧炎症已然缓解,伤口也不见红肿。
但他仍旧咳嗽,是被刑罚伤及肺脏,且咳得狠了牵动断裂的肩骨和肋骨,痛得撕心裂肺。
崔芜垫高他上身,半躺的姿势让秦萧舒服不少。滚热的汤药喂到嘴边,秦萧没睁眼,先闻到一股苦涩气味,皱眉别开头。
崔芜想起这人犯肠胃炎那回,也曾抗拒吃药,不由失笑:“兄长果然怕苦。”
秦萧听出她语带戏谑,睁眼瞪她。
但他气息孱弱,全无平日里的威势。崔芜本就不怕他,如今更是肆无忌惮:“嫌怕苦丢人?我告诉兄长个法子,你把这药一口喝完,不就显出英雄本色了?”
秦萧被她气笑了。
“促狭的小妮子,”他想,“这是趁我动弹不得上房揭瓦了吗?”
玩笑归玩笑,调羹再次喂到嘴边时,秦萧还是低头喝了。
他隐隐发现,崔芜很善于照顾人。虽然北竞王身份尊贵,天下几无可匹敌者,她喂药的手势却是极娴熟,调羹的角度与距离恰到好处,不会令人呛着,也不至于磕碰唇齿。
饮完一盏汤药,崔芜很自然地摸出随身携带的糖块,塞进秦萧嘴里。
秦萧品尝到满口甜味,眉眼不易察觉地舒展开。
除了喂药,还需换药。崔芜照顾秦萧这些时日,压根没有避嫌的心思,很自然地掀开被褥,又去拉扯他中衣衣襟。
秦萧这辈子没这么紧绷过,简直比受酷刑折磨还要如临大敌。他有心拦阻崔芜,又怕忍不住咳嗽牵动伤处,左右为难之际,忽见倪章走进来,赶紧使了个眼色。
倪章先还懵懂,被自家主帅连瞪好几眼才反应过来,忙抢过崔芜手里的帕子与伤药:“殿下劳顿数日,且歇一歇。这等琐事,交与卑职就好。”
崔芜没勉强:“兄长既然醒了,方子也该略作加减。我去开方,有事寻我便是。”
眼看她掀帘而出,秦萧长出一口气,在倪章的搀扶下勉力坐起,气息压得极低:“怎可……咳咳,让北竞王殿下做这些贴身之事?”
倪章自知理亏,讪笑解释道:“您伤得极重,北竞王殿下嫌弃我们笨手笨脚,这些天都是亲自照拂,卑职……习惯了。”
秦萧早已猜到,只是听倪章亲口证实,依然涌起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不是很激烈的情绪,却如涌动不绝的山泉水,持续不断地冲刷铁壁,侵蚀出无数细碎小孔。
他自孔中窥见崔芜心意,一时心生欢喜,一时又顾虑重重。
这时,忽听倪章低声咕哝了句:“再说,当初用针时,北竞王殿下连……都看过了,现在避嫌怕不是晚了?”
秦萧:“……”
他以为自己刚醒,耳朵出现幻听,不是很确定地问道:“北竞王殿下……咳咳,如何?”
倪章抿了抿唇角,在“假装没这回事”和“事无巨细从实招来”之间犹豫了下,到底没抗住对自家主帅的忠心,附在秦萧耳畔低声说了句什么。
末了又道:“事急从权,北竞王殿下也是为救人,少帅……要么当不知道?”
秦萧没吭声。
他别开脸,用无懈可击的漠然,遮掩住耳朵尖悄悄浮起的红晕。
崔芜却不知自己被倪章“卖”了,趁着这点空闲,她将盖昀与丁钰招来询问城中动向,得知靖难军与安西军并无龃龉,相处反而颇为融洽,暗自松了口气。
“多得殿下救出秦帅,安西诸将心中感念,反复叮咛麾下不得与咱们的人起争执,双方各退一步,倒也相安无事,”盖昀感慨,“殿下这步棋走得极妙,以秦帅一人换安西军心,值了。”
崔芜却皱了皱眉:“我救兄长,非是为了权衡算计。”
“盖某明白,”盖昀坦然,“殿下对秦帅情谊深重,如今更有一重救命之恩,原先时机不到的,已然可以提上日程。”
“还忘殿下三思。”
崔芜捏了捏鼻梁。
她比任何人都清楚河西之地的战略价值,也知道不能任其孤悬关外。可河西是秦萧经营数年之地,她眼看这人自鬼门关外走过一遭,实在不想这时夺他基业。
“容我再想想,”她说,“河西固然要紧,却也不是非争不可,只要我与兄长盟约牢固,总有两全其美的法子。”
盖昀微微叹了口气。
他早知崔芜于秦萧情谊非常,此前或许还能狠下心肠,如今却再不可能与之相争。对河西,只能商谈,不能用强。
“殿下既已有所决断,昀奉命便是,”他说道,“只是秦帅亦为当世英豪,若他有意天下……一山不容二虎的道理,还望殿下牢记。”
崔芜倒不担心这个,她曾与秦萧有过深谈,知道对方无意于此——就算秦萧有问鼎之心又如何?她不惧与他堂堂正正相争一场,即便落败,至少心是安的。
四日后,人马启程,返回凉州。
其实以秦萧的情况,不动静养才是最好的选择,但河西遭遇大变,他也好,崔芜也罢,都耽搁不起。
幸而有北竞王共乘一车,亲自照拂,而那马车是经过丁钰设计改造的,行驶平稳,并不十分颠簸,总算没让秦帅外伤崩裂。
马车里铺了极厚实的毛皮褥子,躺在里面仿佛陷入雪堆。只是这“雪”极松软温厚,裹在身上,让人不自觉地沉沦。
秦萧伤得厉害,一碗药下去往往能睡上大半天。再次醒来时,耳畔传来隐隐的交谈声,仿佛是崔芜和丁钰。
他抿起唇角,没睁眼,平生头一回明白了诗文中的“岁月静好”——心上留影的女子近在咫尺,因他生还而欣喜,为他奔走操劳。
坚如铁石的心脏于无声无息间塌陷,秦萧突然领会了何为“温柔乡英雄冢”。
直到他听清崔芜与丁钰的对话。
“……江南局势快有结果了,”丁钰说,“孙氏毕竟执掌江南多年,非乌合之众可比,多给孙彦些许时日,一统江南不在话下。”
“到时江南易主,重整旗鼓,可就跟你的初衷背道而驰了。”
崔芜冷笑:“我当年亲手埋了这火种,如今就不会让姓孙的有机会灭火——传令京城,命延昭出兵南下,铺垫这么久,也该收网了。”
丁钰就等着她这句话:“江南固然非下不可,只咱们的水师训练时日尚短,正面硬碰恐怕会吃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