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妨,”崔芜显然考虑过这个问题,有条不紊道,“用你丁家的人脉,让水师伪装成商队——江南战乱连年,好些商户都跑了,南楚视其为心腹大患,断不肯允许物资过境。”
“你们只需自称是北境行商,来发战争财的,想来孙氏也好,叛军也罢,不会将送上门的补给往外推。”
丁钰拍案:“妙!我现在就去给祖父写信。”
他嘴上说着“写信”,人却磨叽着不肯走。崔芜忍不住看了他一眼:“还有什么事?”
第192章
丁钰直觉实话实说没好果子吃, 但此事搁在心头,总得有个章程:“盖先生说的那事,你真不打算考虑?”
崔芜对着丁钰, 总愿意说几句真心话:“我好不容易将兄长救回,此时夺他基业, 与乘人之危有何区别?他待我情义深重,我总不能恩将仇报。”
丁钰不是不明白这个道理,可要他放弃眼前的大好机会, 又觉得不甘心。
“你跟他谈谈呢?”他说, “其实无论你还是他,都该知道,中原一统乃是大势所趋,无论谁成了天下共主,都不会放任河西要地脱离掌控。”
“总归两家人并肩作战那么多回,他若肯领安西军归降, 你还能亏待他不成?不比在旁人手下看脸色度日强得多?”
崔芜苦笑了笑。
她未曾察觉秦萧已然醒转, 将毛毯往上拉了拉,又握住他露出的一点指尖, 极轻柔地摩挲了下。
“如你所言, 兄长最重情义,又有一重救命之恩,若我此时开口,以势相逼也好,挟恩图报也罢,十成里有九成,他是会低头的。”
“可然后呢?”
丁钰怔忡了下。
“兄长领兵多年,于安西军中威望极重, 这些年早习惯了乾坤独断,如何能忍受屈居人下?”崔芜叹息着说,“再者,似他这样的悍将,又有哪个上位者能放心任用?要么来一出杯酒释兵权,让他回家养老,要么干脆如岳武穆一般,栽派个罪名直接了结。”
“这样的例子,你我见得还少吗?”
丁钰犹豫道:“那是别人,你又不会这么干。”
“但是兄长不会放心,”崔芜垂眸,“他是经历过嫡庶之争的,知道人心狭隘起来有多见不得光。他会一直战战兢兢谨小慎微,这又何必呢?”
丁钰烦躁地抓了把头发,实在想不出两全其美的法子,无奈泄了气。
“算了,”他说,“这些大事自有你和盖先生想着,我就是个技术工,先管好自己那一亩三分地吧。”
其实这些时日,崔芜一直在考虑这件事。大约是一年多前,她和秦萧曾有过一场类似的长谈,当时未曾争出结果。
直到此番秦萧遇险,才将一度搁置的议题重新提上日程。
“其实只要确保河西不落入外族之手,政令畅通、商贸顺达,名分反倒是其次的,”她下意识地思忖,“要达成这个目的,并不是非得占领河西不可。”
成立自贸区?一国两制?或是干脆如另一片大陆那样,推行联邦制?
如此,既可成全河西的独立于外,又能保证政权一统。
只是具体的操作层面,还需细细斟酌。
幸好这事不算紧急,崔芜暂且搁置,总归没有比秦萧安危更要紧的。
她照料得精心,秦萧外伤逐渐收口,内伤却非朝夕能好转的。
更要命的是,他右肩骨头断了。
“兄长肩骨应是受过重创,又为钝物猛击,终致断裂。且隔了这些时日未曾续骨,断处已然变形,放任下去,日后右手怕是再提不了重物。”
这话崔芜是背着河西众将说的,彼时车里只有她与秦萧两人,她将中衣撩开半边,试探着摸索秦萧伤处:“这里痛吗?”
秦萧闭目倚在软枕上:“还好。”
崔芜手指左移一分,略略加重力道:“这样呢?”
话没说完,就听秦萧自牙关抽了口气,答案不言而喻。
崔芜飞速抽手,皱眉道:“有些积重难返了。”
于武将而言,没什么比一只力拔千钧的右手更要紧的。崔芜小心觑了秦萧一眼,见他伤后固然苍白憔悴,眼底更隐着一抹深沉阴霾,显得又是疲惫,又是寂郁。
她只以为秦萧是担心自己右臂伤处,忙宽慰道:“虽然棘手,倒也不是无法可想,只是须得兄长吃些苦头,不知兄长可忍得?”
秦萧回过神:“何为吃苦?”
崔芜迟疑片刻,实话实说:“兄长肩骨已然变形,为今之计,只有重新打碎,再行矫正。”
她之所以犹豫,是因为这碎骨之痛非常人可以忍受,秦萧刚从鬼门关捡回一条命,她不想他再吃一回苦头。
秦萧本人倒是不露异样:“碎骨重续,有几分把握复原如初?”
崔芜想了想:“只要遵医嘱用药,辅以物理复健,总有七八分可能愈合。只是要复原如初,还需循序渐进,以免失之急切,伤上加伤。”
秦萧听得一个“七八分”,已然下定决断:“那便碎骨,可要我把倪章唤来?”
崔芜骇笑:“倒不至于如此着急,途中颠簸,不宜治疗,等回了凉州,诸事准备妥当,再动手不迟。”
秦萧毫无异议:“听殿下的。”
崔芜眼皮微跳,直觉秦萧这声“殿下”有些疏离,不似往日亲近。她仔细端详秦萧两眼,忽然道:“兄长可是有何烦恼之事?有没有我能帮上忙的?”
秦萧有些诧异。
他掌兵自立多年,也算有些城府,存心藏事时,连颜适这等心腹也未必能瞧出。
却不料崔芜如此敏锐,只一眼就看破端倪。
“我曾提醒过兄长无数回,你这些年忧思太重,积损成毁,已然成了症候,”崔芜神色凝重,“身体康健时还压得住,可你此番伤得不轻,那病根就随内外伤势一并发作,长此以往,耗损元气,于兄长绝非幸事。”
“兄长到底有什么烦心事不能告诉我?我虽不是什么天纵奇才,可一人计短、二人计长,不比兄长一人苦苦支撑强得多?”
秦萧忍不住仔细端详她。
这些时日,他缠绵病榻,她亦衣不解带,连轴转了这么久,人都耗憔悴了,瞧着没有昔年那般明艳动人。
但秦萧自她眉宇间分辨出一脉极坚韧的气韵,恰如咬定山石的青松,不屈不挠地扎下根系。
唯有这样的人,方能杀出深渊,将这混沌世道捅一个天翻地覆。
秦萧心头“咯噔”一下,仿佛一道看不见的枷锁,于无人知晓处弹开了。
他蜷动了下行动自如的左手,避重就轻道:“不瞒殿下……”
崔芜瞪了他一眼。
秦萧止住话头,将那两个字依恋地玩味了下,珍而重之地唤出:“阿芜。”
崔芜这才满意:“我在。”
秦萧弯了弯唇角,复又正色:“凉州之变……咳咳,我听倪章说了大概,个中细节却不甚清楚——凉州城中,有人与乌孙勾结?”
崔芜果然被转移了注意,盖因这也是梗在她心头的一根刺,一直思忖着如何向秦萧说明。
“这事其实还是兄长麾下那姓刘的参军不地道,”崔芜将前因后果简略解释了一遍,又斟酌着字句为秦佩玦开脱,“秦大小姐……毕竟年少,一时为奸人蒙蔽也是难免,未必有意坑害兄长。”
“终归,她与你血脉相连,你出事,她也不会有好果子吃。”
崔芜对秦佩玦殊无好感,之所以为其说话,完全是不想秦萧伤心。
“秦大小姐是什么人,兄长比我清楚,自小养在闺中的娇娇儿,懂什么时局博弈?还不是旁人说什么就是什么。”
“我猜,她也是仓促间听说兄长出事,慌得不知如何是好。恰好姓刘的参军出面请她主持大局,她想不出更好的主意,只得半推半就地应下。”
崔芜并不知晓刘参军是如何蒙骗秦佩玦的——事发突然,也根本来不及细问,但她揣摩人心自有本事,猜得八九不离十。
秦萧神色淡漠,这一回连崔芜都拿不准他心绪如何。
只见这安西主帅对着窗外出神片刻,极浅淡地笑了笑。
“阿芜心意,秦某知晓,”他说,“我领你的情。”
秦萧精神不佳,说不了两刻钟的话就疲惫不堪。崔芜将枕头拍得松软,扶他躺下歇息。
她自己摊开一本账簿,本想趁着赶路光景算出敦煌一役的军费损耗,却听身旁气息幽微,秦萧已然睡得沉了。
崔芜忍不住回过头,蜷在袖里的指尖挣扎半晌,还是悄悄探出,抵着秦萧微蹙的眉心轻揉了揉。
秦萧气度绝佳,即便伤后虚弱,也难掩眉目俊秀。病中未曾束发,两缕长长的鬓角垂落脖颈,分明只有黑白两色,却有种触目惊心的艳丽。
崔芜拨开遮挡眼前的碎发,侧耳听了听秦萧呼吸,确认他睡着了,这才握住他包裹妥帖的手指低头亲了下。
车队走得不快,幸而这一路出奇顺当。所经之处,靖难军撤出城池,驻防交还安西军。这是示好,也是崔芜宛转暗示所有人,此前诸般安排皆是权宜之计,自己并无夺取河西之心。
如此五日后,马车抵达凉州。
彼时敦煌遇袭,崔芜去得匆忙,未及向狱中的安西诸将解释清楚缘由。及至归来,众将才隐约听说了始末,一早候在城门口,脸上俱是焦灼之色。
过了一个多时辰,官道尽头尘土飞扬,领轻骑开路的乃是颜适与史伯仁。两人各乘一骑走在前面,居中簇拥着一辆马车,靖难军中数得着的将领,如狄斐、徐知源皆护卫在侧。
安西众将箭步抢上,分明装了一肚子的话,到嘴边只剩一句:“少帅可还安好?”
颜适未及答话,中央马车撩开帘子,崔芜探出头来:“这里风沙大,不是说话的地方。诸位将军随车回城。有什么话,等进了府衙有的是机会问。”
她身后露出秦萧苍白的面孔,虽是伤后憔悴,到底是活生生的。安西诸将简直热泪盈眶,当下翻身上马,跟着车队回了府衙。
盖昀与丁钰亦策马随行,见状不动声色地交换眼色。
盖昀:安西诸将为秦帅马首是瞻,能否拿下河西,关键还是着落秦帅身上。
丁钰:可别!咱家殿下好不容易把姓秦的捞回来,眼下正是宝贝的时候,说什么也不会动人家家底,且缓缓再说吧。
盖昀叹了口气。
不多时,马车进了节度使府。崔芜亲自搀扶秦萧下车,这时,一名亲卫连滚带爬地跑来,张口就是石破天惊。
“大小姐听说少帅今日回城,夺了护卫佩刀,抵在自己脖子上,非要见您不可!”
第193章
崔芜并未为难秦佩玦, 只将她软禁在自己院中,是看秦萧的情面,也是自己一个外人, 不便插手秦家家务事。
如果秦佩玦够聪明,就该安安分分苟着, 等秦萧伤愈,烂摊子料理干净,安西诸将心头郁气也消散干净, 兴许还能求得秦萧原谅, 当回她的秦家大小姐。
可惜青春期少女自小被捧着长大,不懂虚以为蛇。
凉州是秦萧地盘,崔芜不欲置喙,接过大氅披上秦萧肩头,只听他淡淡地问:“佩娘现下何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