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水轮流转,她被一记直球正中要害,彻底没了争论的底气。
就像当年,虽然不赞同,但是因为她想这么做,秦萧依然选择放手,任她在乱世的腥风血雨中独自闯荡。
投桃报李,如今的她,也无法对秦萧说“不”。
有一种尊重叫“成全”,哪怕对方的前路是刀山火海。
“罢了,”崔芜无奈,“我知道我劝不服兄长,你想去就去,只是得应我两件事。”
秦萧:“殿下请说。”
“还是那句话,再要紧的城池也没有兄长安危重要,我要你时刻以自己性命为第一要务,任务失败可以重来,人若有个好歹,我可没有起死回生的能耐。”
秦萧失笑:“谨遵殿下吩咐。”
等了一会儿,又问:“第二件事呢?”
崔芜很光棍:“还没想好。”
秦萧:“……”
光棍的北竞王殿下理直气壮:“等我想好了再告诉兄长,先说好,不许反悔。”
秦萧揉了揉额心,突然有种自己挖坑把自己埋了的错觉。
他强撑精神与崔芜说了半天话,实在熬不住,半途沉沉睡去。不知过了多久,又被崔芜唤醒,这一次她温柔了许多,热腾腾的调羹直接送到嘴边。
“我知兄长没胃口,”她说,“好歹喝完参汤再睡。”
参是上好的野山参,崔十四郎孝敬给她的,足有三百年,有价无市的宝贝。与红枣、桂圆一起炖煮,甜味盖过了微苦的气息,再掺入少许蜂蜜,糖水似的灌进秦萧嘴里。
秦萧不爱吃苦,对甜味却不排斥,迷迷糊糊地喝了大半碗,歪头再次陷入昏睡。
崔芜坐在床边守了许久,直到秦萧睡得沉了,方为他掖好被角,悄无声息地走出去。
秦萧和崔芜都懂得兵贵神速的道理,既然确定了下一步的战略方针,一切准备工作仅用短短三日就全部完成。
首先,河西四郡驻防权移交崔芜。当然,她没让三万安西军闲着,而是将自己的人马拆出三分之一,掺沙子的似地“掺进”安西军。比例拿捏得恰到好处,不会让安西众将难以接受,也潜移默化地接管了控制权。
当然,这也多亏崔芜之前营救秦萧的举动,彻底征服了安西军心。他们对她没有抗拒,事情才能如此顺利。
其次,他们还需要演一出戏。
戏码是秦萧识破崔芜名为营救、实则利用他夺取河西之地的“阴谋”,收拢心腹假扮商队,一路逃进关中。奈何北竞王不依不饶,非要将他追回,为求活命,秦萧只能冒险渡江,请襄阳守将吕进收留。
有阴谋就少不了叛徒,友情“出卖”主帅的还是颜适。得知自己拿到“背刺者”剧本,颜小将军表情一言难尽,嘴角抽搐半晌才憋出一句:“你们怎么就可着我一个人祸害?”
这一次,众人在秦萧书房中议事,氛围比正堂轻松了许多。丁钰笑得肚皮发痛,爪子没轻没重地拍上颜适肩膀:“这不一事不烦二主?毕竟你经验丰富,像史将军他们,瞧着一脸正气,演叛徒也不像啊。”
颜适越品越不对味:“什么叫史伯仁他们一脸正气?那我呢?我就不一脸正气了吗?”
丁钰一本正经:“你年岁小,还是一脸稚气。孩子嘛,捅点篓子很正常。”
颜适更愤怒了:“我都十九了,不小了!”
丁钰拍巴掌:“哇塞,都十九了,还有一年能加冠了,好大的年纪啊!”
颜适嘴皮子比不过他,用胳膊肘恶狠狠地怼了他一下。
崔芜为秦萧揽了揽大氅衣领,权当看笑话,秦萧却想起一事。
“阿适今年十九,确实该加冠了,”他看向崔芜,“原本应由秦某主持,只我此去襄阳,不知几时能归,可否请殿下代劳?”
颜适有些着急:“我可以等小叔叔回来,晚个一年半载不打紧。”
秦萧不动声色地瞥了他一眼。
颜适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秦萧是故意的。他们与崔芜虽有交情,到底不比嫡系亲近,想要站稳脚跟,必须尽可能多地争取筹码。
所以秦萧称臣后第一件事,就是主动请缨谋取襄阳,为北竞王献上最渴求的城池。
所以他请求崔芜为颜适加冠取字,只因这一殊荣或许会成为颜适最有力的护身符。
这一层,颜适看明白了,崔芜也一样。
她没戳穿秦萧“计长远”的心思,若无其事地一笑。
“当然可以,”她说,“只要颜小将军愿意,本王求之不得。”
秦萧目视颜适,眼神隐隐严厉。
颜适会意,俯首行礼。
“末将多谢殿下厚恩。”
这一刻,少年脱离了长辈羽翼,开始学着长大。
第196章
三日后, 秦萧启程南下,崔芜亲自出城相送。
“做戏做全套,兄长过萧关两日后, 守将会接到我的亲笔书信,”崔芜说, “届时,他会全力追击。若兄长觉得撑不住,没关系, 停下就是。我叮嘱了萧关守将, 务必将人毫发无损地带回,他不会伤你。”
彼时,秦萧斜倚着车中软枕,脸色仍有些苍白:“殿下心意,秦某心领了。”
崔芜有满腹话要说,到了嘴边却只剩絮絮叮咛:“兄长伤势还需调养, 我将药方给了倪章, 到了南边,记得按时吃药。”
“兄长肩伤未愈, 每逢阴雨天或将痛麻难当。我开了熏洗的方子, 旧伤发作时依法施为,许能缓解一二。”
“兄长一身伤病皆因思虑过重而起,此去务必保重身体,劳心劳力的事交给倪章他们,不可杀鸡取卵。”
“还有……”
秦萧原还含笑听着,待到后来却不得不打断。
“殿下,看看天色,”他摁住崔芜, 无奈道,“再不启程,来往行人多了,难免暴露行踪。”
崔芜叹了口气,递过去一个扁平木匣。
“我为兄长准备了些丸药,如何服用都刻在匣盖上,”她说,“兄长,你……照顾好自己,别让我后悔。”
秦萧眉心微动,似乎想说什么。
然而殷钊就在这时疾步上前,低声回禀:“殿下,朵兰部遣使求见。”
仿佛一阵微冷的风,吹散了情绪激荡的热意,秦萧突然清醒过来。
“殿下”这两个字像是一把长刀,在原本亲密的“义兄妹”间划下一道泾渭分明的鸿沟。而当“殿下”改为“陛下”时,挡在中间的天堑只会越来越宽。
不是没有怅惘,但旋即,秦萧想起那一日,身陷洪涛之中,冰冷的河水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上升,一点一点没过口鼻。他在窒息中感受到死亡的临近,出口处那一点微弱的光成了可望而不可及的遗憾。
在肺脏最后一点空气被榨干时,有人撞进他怀里。胸口碎裂般剧痛,救命的空气却从唇齿间渡入。
那一刻他睁开眼,在黑漆漆的水下看到肖想许久的面容,刹那间几乎以为是梦。
然而不是,是她真的来了,她不顾性命地跳入惊涛中,将他从水底牢笼带出。
自那时起,崔芜折服的不止是安西军心,还有河西边陲最坚韧的刀。
“殿下保重,秦某去了。”
车帘落下,赶车的倪章猛甩马鞭。骏马撒开四蹄,尘土飞扬中,车队渐渐远去。
崔芜下意识追了两步,又强迫自己站住脚,目送那一队人马消失在官道尽头。
这似乎是她和秦萧的宿命,不断地相遇,又不断地分离。自她于江南第一次见到秦萧,两人相识五年,却是聚少离多,匆匆而至,匆匆而去,从未有片刻停歇。
“再等一等,”崔芜闭了闭眼,在心里想,“总有一日,总有一日……”
她像一个在沙漠中跋涉的旅人,被饥渴煎熬,渴望清水那样灼烧着欲望,但具体肖想什么,又很难用语言描述清楚。
想天下安宁,想盛世清平,想这世间再无风霜雨雪,她的将军不用征伐来去、搏命沙场。
到那时,他们也许能坐在同一盏窗下,松花酿酒,春水煎茶。
崔芜掐着时点放任思绪追随马车而去,时间一到,她立刻收回遐思,目光重复清明。
“走吧,”她说,“该回城了。”
送走秦萧只是第一步,崔芜要做的事还有很多。她下令封锁凉州城,切断河西与关中的往来渠道,又装模做样地派出轻骑追踪。
与此同时,她还不忘应朵兰部邀约,于三日后的晚上出城赴宴。
这是她时隔多年后第一次见到乐理朵,昔年的小公主成长了许多,风霜并未磋磨去她与生俱来的美貌,却在眼角眉梢刻下坚毅的痕印。
“我要感谢你,中原的女王,”她举起金杯,以最隆重的礼节款待了今晚的客人,“因为你的帮助,我替我的父亲报了仇,所有伤害他、背叛他的人,都得到应有的惩罚。”
这其中包括乐理朵两个同父异母的哥哥,在殷钊的里应外合下,乐理朵夺回了朵兰部的控制权,她的两个哥哥罪行被揭发,被当作弑父的罪人押到她面前。
他们苦苦央求她,希望她看在血脉亲缘上饶恕他们。而乐理朵的回应是一人捅出一刀,穿心而过,毫无幸理。
崔芜抵达朵兰营地时,两位王子的尸首就被吊在门口旗杆上,血已经沥干了。
“很高兴听你这么说,”乐理朵的感谢是真挚的,崔芜愿意以真诚回报,“我也希望中原和西域能从此缔结牢不可破的友谊。”
“这正是我今晚邀请您的理由,”乐理朵说,“虽然我们击溃了乌孙部的主力,但他们的可汗和那个名叫同罗的男人并没有死。他们带着残部躲进大漠深处,一旦时机成熟,随时可能成为我们的威胁。”
崔芜的眉头随之皱起,如果说乌孙部是一群沙漠恶狼,那同罗就是狼群的“脑子”。
她的直觉告诉她,这个人比乌孙可汗危险多了。
“我们中原人有句古话,叫斩草不除根,春风吹又生,”她在电光火石间下定决断,“乌孙部是大漠的狼群,熟悉这里的一草一木。朵兰部却是大漠的沙狐,猛兽们总是忽略你们,却不知最细小的风吹草动也逃不过你们的眼睛。”
“公主殿下,你愿意成为我们的耳目,为我们留心乌孙部的动向,将其彻底铲除吗?”
乐理朵求之不得,但她并未立刻表态,而是想借此换取更多的条件。
“乌孙部的勇猛,您曾亲眼见证,要对付这样一群恶狼,可不是容易的事,”她试探地说,“再好的猎手也需要趁手的武器,您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崔芜了然:“你想要什么?”
乐理朵不假思索:“你用来伏击乌孙部,还有炸开山石的神秘火器。”
这个时代没有消音器,即便有,也不可能掩盖小半座山头被夷平的动静。如果朵兰部一直在暗中窥伺他们,确实很容易发现火铳和火药的存在。
但那是崔芜的杀手锏,尚未投入大规模生产,如果不是秦萧生死一线,她根本不会这么早拿出。
“不行,”崔芜拒绝得干脆,“不怕告诉殿下,此物数量有限,我自己也得省着用,实在拿不出多余的交易。”
“若非如此,我也不必拖到今日才投入战场。”
乐理朵倒不怀疑这一点,神兵利器若能量产,今晚坐在她面前的大约不是友好的中原女王,而是一整支装备了火器的军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