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便能,换成是她,也不可能将保命的底牌拱手相送。
乐理朵试着放宽条件:“那,我听说你们有一种可以观望远方的圆筒,如果没有实物,图纸也可以……”
崔芜笑了。
这小公主看着老成了,说话做事却还透着孩子气,也不想想但凡与军事科技相关的,古往今来谁不是藏着掖着,哪个会大大方方地亮给盟友?
“这么说吧,就算你有图纸,也没有足够的铜和铁铸造。即便材料够了,没有手工超群和擅长中原算学的匠人,也很难做出可以投入应用的,”她说,“不要肖想不切实际的条件了,小公主,我可以答应,每年增加供应你们的盐和茶份额。除此之外,中原人编织毛线的技术,以及培育棉花、纺织衣物的法门,也可以教给你。”
“你是朵兰部新的首领,最应该考虑的是如何让自己的部族活得更好,而不是发动战争。”
乐理朵直觉自己被说教了,这让她有点不高兴,但她同样明白,如今的自己没有资格与崔芜讲条件。
更有甚者,崔芜愿意对她说教,意味着高看她一眼,这于乐理朵,乃至整个朵兰部,都不是坏事。
骤然丧父是一件悲伤的事,却也让乐理朵的心性飞速成熟,她很快想通关窍,再次举杯:“成交,为我们的友谊!”
崔芜亦举杯。
与朵兰部谈好条件,北竞王的归期终于排上日程。她安排两名属官暂代凉州政务,直到朝廷派人接手河西。除此之外,狄斐和徐知源也被留下,既为接手河西军务,也为深入大漠追剿乌孙部。
一朝天子一朝臣的道理谁都明白,安西众将得了秦萧吩咐,知晓此举是题中应有之义,并未提出异议。
崔芜对外宣称“安西众将不服管教,暂且原地拘禁”,只携颜适回京。一行人星夜兼程,硬是将原本一个月的路程压缩成半个月。
第一记蝉鸣响彻树梢的时节,崔芜抵达京城。她回来的消息并未宣扬,马车也很低调,以至于守城将士看到那面刻着“崔”字的令牌时,整个人恍惚了一瞬,又见车帘掀起,帘后露出崔芜的面孔。
守城将士打了个激灵,回头方见同伴跪倒一片。
他忙步入他们的行列:“参见殿下!”
崔芜摆手:“本王回京之事,不得声张。”
守城将士虽不解,还是应下。
入城的马车并未掀起大波澜,精锐的护卫却还是吸引了暗处的眼睛。当九重宫阙层层开启宫门,迎接他们的主人归来时,该知道的人都知道了。
不过,这些与崔芜无关,就像猛虎不在乎草丛里的兔子在议论着什么。她大步流星地迈过宫门,两侧皆是伏地跪迎的宫人,而她的第一句话是——
“李继文呢?让他滚过来见我!”
第197章
李继文是崔芜弟弟, 名义上的。
虽然这两人没有血缘关系,但是莫须有的“血脉压制”依然存在,以至于李继文一听到崔芜名字, 就忍不住打哆嗦。
或许是因为人在屋檐下,往后的日子好不好过, 全看崔芜心情。
也可能是因为小时候那顿打太过刻骨铭心,忘不掉。
原本,李继文保持着这份敬畏之心, 老老实实蜷缩在崔芜羽翼下, 也能混个不错的前程。纵然崔芜不会如奶娘期望的那样赐封王侯,保他一世富贵平安总是不难。
然而李继文不甘心。
他毕竟是先歧王的嫡亲血脉,父辈的权力欲望流淌在血骨中,当少年逐渐长成,这份野望也被唤醒,就像一头狼崽, 蠢蠢欲动地伸出爪牙。
但他没有施展的余地, 因为这天下已是另一头猛兽的囊中物,而狼王从不允许旁人觊觎自己的权柄。
李继文到底不是当年那个愚蠢的熊孩子, 他很清楚从狼王口中夺食是什么后果, 一直以来用最谦卑的姿态隐忍,几乎认命了。
可就在这时,有人找上他,那些蛊惑的字句勾勒出一幅美妙又危险的图景。十来岁的少年身陷其中,看到自己头戴冠冕、高居丹陛的模样。
就像溅落枯草的火星,瞬间点燃了压制多年的权欲。
他接受了有心人抛出的诱饵,写下密信交由传话的宫女带给迟暮归——他以为宫女是迟暮归买通的,却没想到背后居然还有第三方势力的影子。
世家。
古有五姓七望, 虽说前朝叛乱,攻破上都,一把火将这几户屠了个干净,但枝繁叶茂之家,总能寻出几门远房亲戚。
自晋帝登基以来,为着收拢人心,待世家极尽宽和,朝中要员尽出于此,大有魏晋之风重现于世的兆头。可惜他命不好,先有外虏破都,后有崔芜崛起,大好的北地基业,到头来成了为他人作嫁。
众世家本以为崔芜一个女子,再难缠也比不过晋帝。谁知她入主京城后,竟是将世家大族晾在一旁,他们几番示好,她都不屑一顾。如此,世家自然要另作打算,崔芜麾下将领成了首选目标。
好比迟暮归,他新娶的妻子是陇西李氏的女儿——严格说来其实是李氏旁支,真正的嫡系早随着当年那把大火埋葬在深渊中。
世家、武将与李继文连成一条线,可操纵的余地就大了。按照原本的计划,秦萧被俘、雁门陷落,外族长驱直入,崔芜势必要调京中精锐北上驰援。如此,京中驻防空虚,正方便他们动手脚。
却不想盖昀反应如此之快,直接召了迟暮归回京,将其缉拿下狱。又把李继文软禁宫中,之前种种谋算,尽皆打了水漂。
崔芜早在回京途中从盖昀口中问明详细经过,她不在乎李继文的背叛——本就是挂名姐弟,既无血脉亲缘又无相处情分,李继文为自己打算也是情理之中。
但他选错方式,触了崔芜逆鳞,也惹来了北竞王的雷霆之怒。
“为你一家野心,要拿我中原河山与秦帅性命去填,你算什么东西?你也配!”
彼时,李继文颤巍巍跪在下首,面孔对着金砖地,只恨不能匍匐进尘埃。曾经的野心权欲早被当头而落的雷霆之火焚烧干净,他流了满后背冷汗,所求只剩保住性命。
“是弟弟糊涂!是弟弟糊涂!”他膝行两步,想去拽崔芜袍角,“求姐姐……看在咱们的姐弟情面上,饶我这一回吧。”
崔芜后退两步,没让他碰着,心头毒火煎熬,恨不能将这小子千刀万剐。
她差点就这么做了,却被盖昀拦下。
“李继文已无威胁,他与殿下毕竟有一重姐弟名分,留着他反能彰显殿下仁德,”盖昀说,“真正要紧的,是他背后之人。”
“孰轻孰重,殿下必然明了。”
崔芜深深吸气,她听进了盖昀的劝说,所以李继文还能活着跪在这儿。
但旁人就未必了。
“带上来!”
一声令下,十来个人被押到殿外,有李继文身边心腹的乳娘,为他传送消息的宫女,更多却是李继文不认识的生面孔。
他不认识,崔芜却识得,那是李氏家主,以及各房话事人。
“本王进京之初,尔等也算小心勤勉,本想放你们一马,倒不曾想尔等心胸如此之大,竟将手脚伸到我军中,”崔芜背着双手,从一干人面前踱过,“只差一点,本王与秦帅都着了道,好手段,好计策。”
众人皆是抖如筛糠,唯那李氏家主还留有几分清明:“若殿下肯网开一面,陇西李氏愿追随殿下,从今往后,为殿下马首是瞻!”
在他身后,各房家主好似抓到一根救命稻草,跟着表起忠心。
他们曾瞧不上崔芜的女子之身,讽她出身微贱,嫌她手段阴狠。他们也曾在私下场合高谈阔论,定要扶持明主取而代之,重现昔年“王与马共天下”的盛景。
但当禁军包围府邸,将他们猪羊般拖出,带到崔芜面前时,谁也不敢再转这样的心思。他们谦卑再谦卑,只求从崔芜手上留得一条性命。
崔芜笑了。
“审时度势,趋利避害,你倒是个人才,”她悠悠地说,“杀了,确实可惜。”
李氏家主听出一线生机,惊喜抬头:“殿下……”
然而下一瞬,崔芜掐灭他的希望:“但你不该与铁勒勾结——里通外国,陷我中原江山于水火,你当真该死!”
她蓦地转身,厉声喝令:“杖毙!”
李氏家主大骇,但口中随即被塞入麻核,摁着伏在长凳上。碗口粗的廷棍击打着人体,只几下就见了血,众人口中发出含混的呜咽声,一时涕泪横流。
李继文闻到血腥味,惊呆在原地。他并非没见过死亡,但每一次都有乳娘陪在身边,将他抱在怀里,用温暖的手心捂住他的眼。
然而现在,乳娘被押在长凳上,唇齿间的血痕染红了麻核。李继文身后空无一人,只有砖石的冰冷沁上膝盖。
“砰”一声,皮开肉绽。
“砰”一声,筋折骨断。
李继文突然回过神,噗通磕着头:“姐、姐……求您大发慈悲,饶我乳娘这一回吧!她、她是无辜的啊!”
崔芜仿佛听到了天大的笑话。
“无辜?”她讥诮一笑,“你倒是告诉我,她哪里无辜?”
“是她不曾怂恿你篡权夺位,不曾帮着你联络世家,还是不曾掐死那不懂事的小宫女灭口,只因被她撞破私下与人密谈?”
李继文喉中卡顿,无法辩解,只能啜泣央求。
“她再不敢了……再不敢了啊!”
崔芜的回应是命人拖起他,押到乳娘身边,近距离盯着唯一的亲人受刑。
“本王给过她许多次机会,如果她能安分守己,我不介意养你们母子一辈子,”她冷冷地说,“但她勾结武将、暗通世家,就该料到今日的下场。”
李继文兀自求饶:“姐……殿下!她不敢了!她真的不敢了!”
他的头没能磕下去,因为崔芜掐着他下巴,将他的脸拧向乳娘。
“给我睁大眼看清楚,”她一字一句冷厉如刀,“看着她血流成河,看着她筋骨成泥,看着她,也是看着日后的你。”
“我不管你是王族血脉,还是我名义上的弟弟,逆我者,只有死!”
她松了手,李继文倒在地上。乳娘的血顺着长凳流了满地,他在血泊中看到自己苍白的面孔。
整整半个时辰,十来具面目全非的尸体被拖走。禁卫上前搀走晕死过去的李继文,却不是送回偏殿。
崔芜下令,将其软禁于太液池中央的湖心岛,此处四面环水,唯有一条石桥通往岸上。很快,石桥也被砸断,每日只由一只小舟送去用度,且往来均需严加搜查。
至此,明眼人都看得出,北竞王余怒未消,是打算将这个名义上的弟弟囚困到死了。
而这只是开始。
崔芜吃一堑长一智,将偌大宫城过筛似地梳理了几遍,抓出好些世家安插的眼线。她倒是没闹出人命,凡往外送消息的,一律杖责三十再丢出宫城,任其自生自灭。
这是对内,对外却没有这样的便宜事。敢往福宁殿安插眼线,家主下狱,三代以内不许出仕。
此举引来物议纷纷,崔芜却是我行我素。在她用最严厉的手段处置了迟暮归——迟家成年男子全部斩首,女眷发北地与披甲人为奴后,物议为血色盖过,流言被尸骸压下。
就在这时,暗桩传回消息,秦萧顺利渡江,已然成了吕进的座上宾。
崔芜长出一口气。
“派人盯紧些,旁的什么不必管,我只要兄长平安,”她吩咐阿绰,“若真到了万不得已的时候,如何取舍,他们心里要有数。”
阿绰名义上是崔芜身边的首领女官,实则为她打理一应密报。听得主君吩咐,她干脆应了,又回禀道:“您之前让送的人,已经进了吕府,听说颇得吕进宠爱。”
崔芜“唔”了一声:“这么快?可信得过?”
阿绰点头:“主子放心,陈阿姊调教好久的,就是之前送去孙府的……”
崔芜有点讶异:“怎么是她?不是吩咐了,等事情了结,将人好生送回京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