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一边说着不禁吓,一边兴致盎然地拿刀比划。初见时惊为天人的面孔再次被月影照亮,这一回,俘虏清晰看见她右边面孔上未愈的刀痕。
他像是看到传说中的恶鬼,不受控制地惊呼起来。
崔芜似乎不喜欢听人惨叫,嫌弃地掏了掏耳朵,反握匕首用力刺下。刀尖入肉两分,十分微妙地停顿了一瞬,下一刻,她不出意料地听到男人嘶嚎:“我说!你想知道什么,我都告诉你!”
崔芜抿起嘴角。
鱼儿上套了。
通过方才几句简单问话,她已发现几个轻骑中,眼前的倒霉蛋是最沉不住气的,于是拉着阿绰,在这人面前演了一出好戏。
她知道党项人的容貌特征,早在打照面之际,就猜到对方来路。
与此同时,丁钰也盘问了那对侥幸捡回一条命的母子。他天生擅长套话,没两个回合就赢得孤儿寡母信任,顺理成章地套出对方来历。
已知的信息点构成用诈的基础,点睛的神来之笔则是“几人只能活一个,谁先开口谁走运”。
因为送上门的活命机会没人珍惜,可是当机会需要竞争时,它就变得值钱了。
囚徒困境,古今通用。
“我想知道的都知道了,”崔芜故意道,“你能告诉我什么?你还有什么信息,是对我来说有价值的?”
看得出来,独眼俘虏当真是绞尽脑汁想了。片刻后,他面露犹疑道:“我、我知道铁勒人的动向……”
他不知道这个消息于对方而言是否有价值,开口之后便颇为忐忑地觑着崔芜。那女子却不露声色,抵住胸口的匕首也未曾收起。
“铁勒人如何?说来听听。”
俘虏没瞧出端倪,泄气了:“我看见了铁勒人。他们派出两千轻骑,驱赶着汉人奴隶往南边去了……”
崔芜先是一愣:“往南边去做什么?”
话音骤顿,她领会到这句话背后的凶险意味,冷汗涔涔而下。
***
相隔十来丈,林中另起一堆篝火,死里逃生的李氏母子坐在火边。丁钰满面笑容地将盛着溪水的竹筒架在火上烧沸消毒,冷却后递给神情憔悴的乳母。
“北方疫情盛行,有好些是经由水源过人,为防万一,夫人还是多饮煮沸的滚水。”
乳母道了谢,接过后浅浅尝了口,确认无害,立刻塞给怀中男孩。
连吓带累的男孩顾不得许多,仰脖喝得一滴不剩。
丁钰含笑道:“之前不知郎君竟是歧王骨血,真是失敬。家父昔年经商北上,曾有幸瞻仰歧王英姿,称其英明神武、贵气逼人,假以时日必为一代雄主。不料天妒英才,竟被部将背叛,以致无妄殒命,实在可惜可叹。”
乳母原还有些矜持,听丁钰说得诚恳,触动情肠,不由红了眼眶。
“丁郎君是明白人,”她说,“先主泉下有知,必定欣慰不已。”
丁钰脸上带笑,心里却拍着胸口长出一口气:幸好那女人蒙对了。
他是理工男,对政权迭代两眼一抹黑,幸好身边有个崔芜,功课做到家了。
于是他总算知道,这个所谓的“歧王”和前朝睿宗年间分封的皇四子没有半毛钱干系。前身原姓宋,官拜镇野军指挥使,因前朝末年护驾有功,获赐国姓,加封武定节度使。数年后,前朝灭亡,此人未曾向伪朝称臣,而是沿用前朝年号,自立为“歧王”。
关中条件优渥、得天独厚,若能安居一隅,不失为一桩美事。可寸就寸在,伪朝没几年便尽了气数,新上位的晋帝对外无甚节操,对内却甚是强硬,仗着胡人爹撑腰,先后扫荡了几处不服管的割据势力。
有道是杀鸡给猴看,歧王还没怎样,麾下部将先慌了。此人与河西李恭都是不甘人下之辈,不约而同地选择叛了主上自立为王,又向晋帝上表称臣。
晋帝不费吹灰之力便去了心腹大患,焉有不欢喜之理?当下收了此人的称臣表书,非但允其保留歧王称号,还赐了紫金鱼符和犀带以示宠幸。
伪歧王腾出手,立刻对先王遗孤百般追杀,虽有忠心部曲拼死护持,奈何寡不敌众,还是被逼入绝境。
乳娘眼看着部曲一个个倒在血泊中,原以为难逃此劫,不料党项人突然杀出,将母子俩带回营地。
但这并不值得庆幸,因为伪王是要斩草除根,党项人却想借歧王遗脉堂而皇之入主关中,一旦目的得逞,想都知道他们会如何对待这个不稳定因素。
“若无诸位英雄相救,我家郎君已然遭遇不测,”乳娘起身,郑重福礼,“大恩大德,来世结草衔环,必当相报。”
丁钰正与人客套,忽听身后有人道:“夫人不必客气,我与二郎既为姐弟,自当相互扶持。”
丁钰:“……”
等等亲,你跟谁是姐弟?
他与乳母对视一眼,发现彼此是如出一辙的困惑茫然,于是一起转过头,直勾勾地看向放下惊雷的那位。
崔芜面不改色:“好叫夫人知道,我虽随母姓崔,我母实为歧王外室,”
“如今歧王一脉死伤殆尽,唯余我和二郎幸存。我为长姊,必会照拂幼弟,不叫父王泉下难瞑。”
丁钰已经说不出话。他自认脸皮不薄,但是如崔芜这般随口认爹,明目张胆地睁眼说瞎话,还是力有不逮。
只得甘拜下风。
乳母却也不是普通人,眨一眨眼便飞快回神:“娘子自称是先主血脉,可妾身为何从未听说?”
崔芜早有腹稿,瞎话张口就来:“我母出身低微,为奸人所害,流落楚馆多年,我亦在风尘之地长大。父王私下寻找我母女多年,却一直不得结果。直到一年前,我才见到父王派来的部曲,可惜母亲已经过世多年。”
乳母可没那么容易糊弄:“即便如此,先主为何从未向我提及?”
崔芜懒得与她打机锋,直截了当道:“夫人是怀疑我假冒歧王血脉?说句不客气的话,我冒充有何好处?嫌仇敌不够多,还是嫌命太长?”
“夫人若不愿信我,我亦不勉强。只是乱世之中、风雨如晦,二郎是父王仅剩的骨血,如若就此夭折,来日九泉之下,夫人打算如何向父王告罪?”
乳母倏尔一凛。
她听懂了崔芜隐晦的威胁,这个“歧王遗女”有多少水分,她知道,崔芜也清楚。但对方甚至根本没想过掩饰这一点,因为此时此地,乳母没有别的选择。
不认下这个便宜姐姐,又能如何?
他们孤儿寡母、身无钱财、部曲死尽,前有伪王追杀,后有党项捉拿,早已走投无路。若是崔芜撒手不管,他们能去哪里,又能苟活多久?
权衡利弊,认下崔芜竟是如今最好的选择。
哪怕对方打着如党项一般的念头,至少她是汉室血脉,又是个女人,总不可能撇开郎君自立门户。
若崔芜只是嘴上厉害,乳母大可暂且应下,事后再寻机脱身。但若对方真有能耐,说不定、说不定郎君能借着这盘东风,夺回先主辛苦打下的基业。
种种思量只在瞬息间,不过一眨眼,她已做出抉择——拎裙跪倒,郑重下拜。
“有生之年得见郡主,实乃郎君与妾身之幸,”乳母低低俯身,用额头触碰手指,“日后,郎君便托付郡主照拂了。”
第20章
崔芜拉着丁钰走到一边,后者还没从对方的神来一笔中回过神。
“那对孤儿寡母要钱没钱、要权没权,”他毕竟在乱世生存数月,该见识的都见识了,稍一思忖便将崔芜用意猜得八九不离十,“最值钱的就是所谓的‘歧王血脉’。”
“所以,你强行认亲,是想拉大旗扯虎皮?”
如果条件允许,崔芜不介意对丁钰详述自己的用意和规划,可惜时间有限,容不得细细分说。
“我们得立刻启程,”崔芜脸色严峻,“那几个党项轻骑说,铁勒人将中原百姓带走了。”
丁钰历史没学好,政治敏感度难免差一些:“带走了?带去哪?互市都被那姓颜的小将军搅了个天翻地覆,想卖奴隶也没地方出手啊?”
崔芜:“铁勒人不是想卖了他们,他们是想拿中原百姓当肉盾,叩开中原城关。”
丁钰意识到严重性,脸色跟着变了:“卧槽!”
崔芜忽略了他突然爆出的粗口,熟门熟路地勾勒出自河套至关中的地势舆图,又用几根带箭头的线绘出一条路径。
宁夏,陕西。
“这里是后世的宁夏固原,但在这个时空,它的名字叫做——萧关。”崔芜徐徐道来,“它是关中西北方向的重要关口,抵挡住来自陇西的外敌。西汉文帝十四年,匈奴单于曾率十余万骑越过萧关,一路侵入陕西陇县,焚烧回中宫。”
丁钰试着理顺思绪:“可你不是说,关中向来是歧王地盘?如今先歧王被副手干掉了,新上位的伪王又是个只会窝里横的孬种,谁能挡得住铁勒人?”
崔芜无法回答,她功课做得再足,也从未涉足这个时空的关中,回答不了这个问题。
她能做的,只是将险恶的局势告知同伴,然后立刻动身,星夜兼程赶往萧关。
他们有马,数量却有限,仅靠两条腿,又有妇孺同行,难免拖慢节奏。崔芜虽忧心,却没有更好的办法,只能在脑中反复思量可能发生的最糟糕的结果。
比方说,她从一开始就猜错了,铁勒人的目标根本不是萧关。
再比方说,她虽猜对目标,却因脚程迟缓,赶到时只来得及看见失守的城关与满地尸骸。
如果真出现上述情况,崔芜虽痛心愤慨,倒也不至于太意外,毕竟条件摆在那儿,两条腿赶不上四条腿。
但她没想到,因为队伍里多了许多中原百姓,铁勒轻骑的行军速度被大幅拖慢。
正因如此,当崔芜带着一帮精壮汉子抄近道赶到萧关城下时,铁勒人居然只比他们早到半日。
号角吹响,攻城战事正式打响,冲向城关的却并非手举长刀的胡骑,而是拖家带口、满面风尘的中原百姓。
他们好不容易迈过疫病的阴霾,转眼又卷入血肉纷争的战事,被外族的刀兵和弩箭驱赶,别无选择,只能一边相互搀扶,一边大声哀求守城将领开门,容自己进城躲避。
回应他们的是一片死寂,以及搭上弓弦的冰冷箭簇。
远处高地上,汉子们目睹此景,心脏高高提起,仿佛被铁勒人驱赶羊群一般推去攻城的是自己。
“守城将领会怎么做?”丁钰问出所有人的疑惑,“他们……会开门吗?”
崔芜垂眼:“如果是我,不会。”
丁钰睁大眼。
崔芜语气淡漠:“慈不掌兵,一军统帅不能考虑敌人的安危,如果他因为怜悯敌军而打开城门,紧随其后的铁勒精锐就会趁机冲进城关,屠刀斩落,收割的便是他麾下将士与城中百姓性命!”
有人结结巴巴:“可、可那些都是汉人!是咱们自己人啊!”
崔芜面无表情:“当他们被铁勒人逼迫冲关时,就成了‘敌人’。”
质疑之人语塞,表情似有不服。可没等他想好如何反驳,城头箭矢密雨般砸落,不过眨眼,冲在最前面的百姓倒了一片。
汉子们目瞪口呆,不说话了。
近在眼前的鲜血和死亡让百姓们慌了手脚,他们本能往回跑,又被铁勒人赶了回来。
身前是收割性命的箭雨,身后是斩落人头的刀兵,他们奔逃无路、呼救无门,被生生卡死在两国交锋的战场。
丁钰这辈子从未这么无力过,哪怕被铁勒人绑在木桩上当箭靶戏耍,好歹有崔芜从天而降,将他救出生天。
但这是两军对垒,拼的是兵力、战备与自身武艺的高低,容不得一丝一毫投机取巧。
个人的智谋与小聪明,在这种场合下没有任何用武之地。
丁钰咬住唇角,汉子们也攥紧拳头。眼前的屠杀让他们想起自己死于胡人刀下的至亲,谁也不愿回忆平生大痛,就要挪开视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