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芜点头允了。
秦萧肩伤连疼三日,只他性情隐忍,哪怕疼得冒冷汗,面上也绝不显露端倪。
然而崔芜仿佛长了双透视千里的慧眼,将他的隐忍与苦楚瞧得一清二楚。只是秦萧不说,她也不勉强,每日只陪着秦萧说些闲话,东拉西扯之下,也能分散些注意。
待到第三日,便是这一年除夕。清早起身,崔芜忽有所感,推窗张望,果然见天上纷纷扬扬,如扯棉絮、扬鹅羽,不消半天,偌大庭院已然换上素白新装。
这是今冬第一场雪,虽来得迟,却是一场大雪。崔芜一时兴起,披着大氅奔入庭院,在积雪上踩下一串玲珑脚印。
因着天冷,一猫一狐并不睡在院里,阿绰在殿内摆了两个木盆,铺上松软木屑,权当猫窝和狐窝。听着外头动静,两个团子冲进雪里,满地打滚撒泼耍欢,很快沾上一层细碎雪末。
一刻钟后,阿绰和逐月一人抱了一个毛团进殿,一边擦干皮毛上的雪末,一边就着火盆烤干湿毛。崔芜也脱去大氅,捧着战利品——一捧新折的腊梅,笑眯眯地进了西暖阁。
“兄长瞧瞧,这花开得好不好?”
彼时秦萧尚未起身,正就着水盆净面。因是病中,他懒得束发,只披一件外袍,倚着软枕偏过头:“甚好,不过为何是腊梅,而非红梅白梅?”
在多数人眼里,腊梅不似白梅洁净,也不比红梅艳丽,只胜在一段香气。但崔芜就喜欢这股奇香,唤人取了青瓷瓶,插得错落林立。
“因为好闻,令人舒心畅快,”她说,“闻着花香,折子都能多批几本。”
秦萧忍俊不禁,心道:孩子话。
简单洗漱过,他被挪到临窗的罗汉床。崔芜取了自制的听诊器,开始每日清早的功课。
“吸气,屏住数五个数,再慢慢吐出。”
秦萧照做,如是重复三遍,他留意到崔芜专注的眉眼微微凝蹙。
“我之前说过,兄长今日病根,倒有一小部分是思虑过重而起,”她沉吟道,“从这两日看来,兄长忧思非但不曾减轻,反而隐有加剧。”
“兄长,你到底在不安什么?或者说,你怕什么?”
第209章
秦萧哑然, 不知如何回答。
在旁人看来,他贵为武穆侯,有军功傍身, 有圣眷隆重,哪怕再摸不到兵权, 这辈子的尊荣富贵也是稳了,有什么可不安的?
然而每晚独处,避开外人耳目, 那些被理智压下的、深藏心底的不安与思虑, 就会如沸腾的水泡一样翻涌上来。
他右肩伤势沉重,可有机会复原如初?
他军功显赫,权威太重,可会重蹈旧日覆辙,招来上位者猜疑?
更有一重担忧,女帝将他留于宫中, 自是为了他的伤病着想。可这十分好意中, 会不会有一两分,是想将他扣在深宫, 再不能沾染军政权柄?
往后十年甚至十数年, 他会否如曾经的父亲姬妾那样,所见无非四方宫墙,所争不过天子眷顾,生死荣辱仅系于一人之身?
秦萧不知道,能回答这些的唯有一人。
但他不可能直截了当地发问。
再如何荣宠无双、简在帝心,他与她,终究是先君臣,后“兄妹”。
然而崔芜双目灼灼地逼视他:“兄长, 你到底在想什么?”
有那么一瞬间,秦萧胸臆似有一双看不见的手搅动,几乎将心中隐忧和盘托出。
然而脚步声传来,阿绰疾步入殿,立于帘后禀报:“陛下,崔十四郎求见。”
秦萧理智回笼,刚涌起的一点冲动被拦在天堑彼端。
“是了,”他想,“她是天子,是陛下,有些话可以与‘阿芜’说,却不能被‘天子’知晓。”
是他不知进退了。
“今日除夕,崔十四郎入宫求见,想必有要事禀报,”他低垂眼帘,“听闻崔家老夫人身子不大好……终归是陛下亲族,陛下还是去瞧瞧吧。”
崔芜很不满意,有心逼他吐露真言,瞧着秦萧苍白病弱的脸色,又舍不得。
“罢了,”她想,“再给他些时间吧。”
“既如此,兄长安心歇息,我去瞧瞧便回。”
诚如秦萧猜测,崔源是为崔老夫人而来。
他跪于垂拱殿中,姿态谦卑,泣泪涟涟:“本不该扰了陛下清净,只堂祖母昨日病势加剧,昏迷不醒,嘴里只念着七叔与陛下小名。臣斗胆,不忍老人家临终抱憾,这才冒死求见。”
彼时,崔芜坐于案后,饶有兴味地挑了挑眉:“朕还有小名?是什么?”
崔源不意女帝不问崔老夫人病情,反而对旁枝末节寻根究底,怔了片刻才道:“陛下在族谱上的名字是令仪,堂祖母唤陛下,都是称仪娘。”
崔芜:“嚯,还有族谱,不过朕有些好奇,这族谱是在朕自立为王前编的,还是称王后加上的?”
崔源脸色红一阵白一阵。
他明白崔芜意思,世家大族最重血统,即便崔芜是崔七叔所出,单凭她生母出身风尘这一点,崔家也不可能认下这个私生女。
那么现在为何上赶着相认?
自是因为崔芜登临九五,手握至高权柄。
但这话不能明说,所以崔家派了崔源进宫,以昔日的从龙功劳,换女帝心软退让。
“臣知陛下尚有疑虑,但您确是臣七叔所出,有昔日服侍在侧的侍女与仆从为证,您若不信,臣现在就可将他们召入宫中问话。”
崔芜却没兴趣开认亲大会:“朕倒是无所谓,只那位崔家老夫人能等这么久吗?”
崔源愣住,一时居然没回过味。
“你声泪俱下这么久,不就是为了请动朕驾临崔府,好叫你那位堂祖母安心闭眼?”崔芜笑了笑,“人死为大,前头带路吧。”
崔源这才回过神,顾不上争论自家祖母还没“闭眼”,大喜过望道:“臣谢陛下恩典。”
可以想见,“女帝除夕出宫入崔府探视”这枚石子在京城这潭死水中激起怎样的暗涌,无数双眼睛盯紧崔府,猜测着女帝此行用意,而崔氏又会否一步登天,跻身宗室之列,并将自己血脉融入国柞社稷,代代传承?
新封的镇远侯府,丁钰冷笑一声,将片好的羊肉丢进汤锅。估摸着差不多熟了,捞出来塞给颜适:“羊肉温补,你多用些,有好处。”
颜适碗里堆成小山,他却迟迟不动筷:“你就一点不担心?”
“大过年的,有什么好担心?”丁钰抻直脖子,将嘴里的肉咽下去,“人家搭好戏台,摆明要唱一出大戏,咱们这位陛下是好热闹的主儿,哪有不往前凑的道理?”
颜适忧色未减:“可清河崔氏毕竟是数得着的名门……陛下出身草莽,难免为人诟病,若能认祖归宗,则陛下身份之贵重,比之琅琊王氏与陈郡谢氏亦不遑多让。”
丁钰生生气笑了:“咱家陛下啥时候在乎过出身?说不定那丫头眼下正沾沾自喜,觉得自己能以草莽之身登临九五,特牛逼特励志呢!”
颜适:“……”
他有时实在很羡慕丁钰,也很好奇他这份与女帝平辈论交的底气与默契究竟从何而来。
“可陛下除夕探望崔氏老妇人的消息传扬出去,朝堂之上必有反应,撺掇着陛下认祖归宗的声音怕是不会小。”
“认祖归宗?又不是自家祖宗,有什么好急的?”丁钰冷笑,“只怕是急着给陛下找个爹,说到底,陛下是未出嫁的女儿家,有‘在家从父’这条规矩压着,可比天生地养的石猴子好拿捏多了。”
颜适没接茬。
丁钰说到了点子上,只除了他,朝堂再无人敢这般一针见血。
与此同时,盖昀府中也收到消息。他背手沉吟许久,扭头看向喝了半天茶的贾翊:“如辅臣所言,崔氏着急了。”
贾翊慢条斯理地放下茶盏。
“清河崔氏,名头响亮,其实早不如当年风光,”他微笑着说,“崔氏的心思,陛下清楚,盖相与贾某也心知肚明。事到如今,还要一味纵着吗?”
盖昀踱了两步:“你待如何?”
贾翊撩起眼帘,笑意深长。
“釜底抽薪。”
京中的眼睛不止新贵与旧世家,无人问津的顺恩伯府,昔日的江东霸主孙氏过了一个极为惨淡的年关。
孙氏北上归降,虽说有经营多年的家底傍身,终究是降臣之身,又不比武穆侯这般与女帝情分深厚,竟成了人人嫌弃的所在,莫说上门道贺,便是平日经过都得绕路而行,唯恐沾了晦气。
孙氏夫人倒是从叛乱中捡回一条命,然而眼下这般境地,还不如死在盛极之时,她心里过不去这道坎,进京没多久就病倒了。府中下人得了孙彦吩咐,能多低调就多低调,即便是过年,也只在府门口挂两盏红灯笼了事。
“女帝驾临崔府”的消息传来时,孙彦默默许久,转回书房伏案疾书,不多会儿一挥而就。他低头吹干墨迹,眼底掠过诡谲火花。
“不能着急,”他想,“现在,容不得行差踏错。”
比人强的形势终于让孙彦低下心高气傲的头,他意识到如今的孙氏已非当年坐镇江南呼风唤雨的土皇帝,死抱着昔日颜面不撒手,只会将自己逼上绝路。
极偶尔的时候,他会生出懊恼情绪,对比荣耀加身、宠冠朝野的武穆侯,亦会忍不住思忖,如果当年刚遇到崔芜时,自己能耐下性子,如秦萧一样尊重扶持、倾心相护,哪怕不当做平辈知己,只做个心腹下属,今日局面是不是会有所不同?
可惜过去的事无法改变,正如逝水无法逆流追溯。他只能撂下这些无济于事的不甘悔恨,着眼当下,为逼入死角的孙氏谋出一条生路。
这份奏疏,便是开始。
崔芜很清楚自己这颗石子会掀起怎样的浪花,她以旁观,甚至期待的心情等着看戏。不过崔氏这场戏比她预料的更热闹——一开始,崔氏家主还守着分寸,提前清扫了半条街道,大门洞开,阖府下跪,以臣子恭候君父的礼仪将女帝迎入府中。
但是在崔芜提出探视崔氏老夫人时,事情变得不对劲了。
女帝精通医术,哪怕崔老夫人面白气弱,躺在床上一副随时会过去的模样,架不住她一摸对方脉门,就知道这位病归病,可远没到闭眼归天的地步。
更不必说这老夫人见了她,就如吃了十全大补药,不仅硬撑着“病体”从床上爬起,将女帝一把搂进怀里,心肝肉地哭嚎起来,还从手上撸下个碧沉沉的玉镯,非得戴在崔芜手上。
知道的这是女帝驾临,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打秋风的远房亲戚上门了。
崔芜不动声色,只冷冷睨了崔氏家主一眼。
崔氏家主汗流浃背,赶紧掰开老夫人的手,又跪下请罪:“拙荆病糊涂了,还望陛下莫与个病妇一般见识。”
崔氏家主身份贵重,他带头下跪,其他人也站不住,乌泱泱跪了一圈,显得病榻上的崔老夫人十分鹤立鸡群。
她有心跟着跪下,但“病重”之人起身尚且困难,怎能下床行礼?
崔芜半点不急,由着崔氏众人跪了半炷香,不紧不慢地品完一盏茶水,这才悠悠开口:“都是朕的亲族,动不动就跪,被御史知道了,又该抨击朕不恤亲长,不敬孝道。”
“都起来吧。”
崔氏家主拿不准女帝是真心免礼还是说反话,踌躇半晌才被崔源搀扶起身。
“家宴已经备好,陛下可愿赏光入席?”
崔芜微笑:“好极了。”
第210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