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是兄长肚子里的蛔虫,每次都能猜中你的心思。你想要什么、担忧什么,说出来,能满足的我不会推脱,做不到的,我们一起商量个法子,不比兄长一人硬扛强得多?”
这话她很久以前就想说了,只是当时秦萧还未适应“臣子”身份,一言一行战战兢兢,叫她无从开口。
唯有此刻,他看到了她的真心,相信了她的承诺,这番话才能真正入他的耳,进他的心。
秦萧闭目片刻,身为“臣子”那根弦其实并未完全松懈,依然恪尽职守地提醒他,不能忘记身份,不能泥足深陷。
但感情比理智先一步屈服,催促他做出决断。
“如陛下所知,臣身后站了太多人,不敢保证事事皆如陛下所愿,”他有些干涩地说道,“臣只能……尽力而为。”
崔芜并不失落,反而颇觉欣慰。
饭要一口一口吃,路要一步一步走,秦萧若真立刻应下,她才怀疑他没把她的话当回事。
“无妨,”她说,“只要兄长愿意尝试就足够了。”
秦萧总是紧绷的眉头舒展,露出一个真心实意的笑容。
那么把话说开的两人,关系比之以往有何不同?
答案是并无,该怎样还怎样。
崔芜错过午食,晚饭可没忘陪秦萧一起用。休养这些时日,秦萧已经可以用些清淡的饭食,这一日备了竹荪鸡汤、清炖羊肉,除此之外,居然还有新鲜河鱼。
只做法与常见不同,鱼身切出花刀,拍上淀粉,入油锅炸透,再以甜酸调味。
最后盛在盘中上桌,鱼肉膨起、形如花瓣,再好看不过。
“兄长尝尝看,这是小厨房新做的菜色,”崔芜为秦萧夹了一筷,居然有点不好意思,“我嘴馋,累了底下人日日开动脑筋,也是难为他们了。”
其实这就是一道后世再常见不过的松鼠鱼,只在这个时空还是独一份。真实历史上,差不多时代的皇帝律己近乎严苛,因着不愿靡费物力,大半夜嘴馋想吃口羊肉都强忍着。
崔芜不愿苛待自己,想吃什么就捣鼓出来,毕竟她好的不过是一口松鼠鱼,比之世家动不动十几只鸡凑一碗凤羹还是强多了……吧?
崔芜突然清醒过来,用力拍了拍脸颊。
许是在这四方宫城困久了,心胸也变狭隘。一道鱼能节省多少?节流不如开源,想让百姓过上好日子,提高生产力才是重中之重。
由此可见,璇玑司除了供应军备,民用方向也不能忽略。
秦萧可不知,一道简单的松鼠鱼在女帝脑子里掀起了怎样的腥风血雨。他尝了两口,许是甜酸调味本就有助开胃,也可能是与崔芜把话说开令他少了许多心事,竟觉得这一晚胃口奇佳。
“甚好,”他赞道,“陛下的小厨房总能另辟蹊径,还在河西时,臣就一直惦记着。”
崔芜回过神,眼神危险地眯紧:“陛、下?”
秦萧对上她不善的眼色,心知不妥,却实在不忍令她失望:“……阿芜。”
崔芜这才笑逐颜开,亲手为他盛了汤。
鸡汤熬得极有滋味,水陆精华都融进汤汁。秦萧饮了两碗,待要盛第三碗,崔芜又是笑,又是关切:“兄长肠胃刚好些,再用一碗算了,免得不克化。”
秦萧虽有些意犹未尽,却也答应了:“病过一场,嘴里总是发淡,让阿芜见笑了。”
崔芜却很高兴:“有胃口是好事,说明兄长见好了——明日想用什么?我让小厨房提前备着。”
秦萧果真想了想:“旁的倒罢了,那回在阿芜府里用的火腿鲜笋汤,倒是一直想着。”
崔芜失笑。
“可见兄长是大好了,前些日子闻见荤腥就腻,现在是主动想着,”笑完又唤女官,“跟小厨房问一声,可有新鲜冬笋?若有就备着,明日做一道汤。”
这一晚当值的是初云,闻言,笑嘻嘻地应了。
这顿晚食却不比午食,有崔芜在侧,秦萧用得极为痛快。饭后漱了口,他坐上罗汉床,只见崔芜挽了衣袖:“把外袍去了,我与兄长看看肩伤。”
秦萧见她戴了面罩与手套,就知有此一着。单手极利落地除了外袍,扯下中衣襟口。崔芜亲自检查了,只见刀口愈合极好,细细一道浅痕,不留心几乎看不出。
她捏着秦萧肩胛,又小幅度抬起手臂,尝试变换角度:“我这样抬胳膊,兄长可有感觉?”
秦萧闭目感知:“并无。”
“这样呢?”
“还好。”
崔芜再换姿势,刚一发力,秦萧已然皱眉,身体微微紧绷。
崔芜立时撒手,心里有了数:“比预想中的好,再过一个月,兄长便可开始复健,只是切记循序渐进,不可操之过急。”
秦萧应了,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一条赤裸臂膀被女帝拿捏在手心里,温软指尖蹭过肌肤,分明没有令人遐想的意图,却还是撩起灼热火花。
他好似被电打了,不动声色地抽回手臂:“阿芜叮嘱,秦某记下了。”
这一晚时辰尚早,递上的奏疏也并不很多。崔芜索性将折子搬回兰雪堂,一张罗汉床用矮案隔开,她与秦萧一人一半——她趴在案上批折子,秦萧倚着软枕翻看坊间最时新的话本。
然而话本虽好,翻了两页亦觉无趣,盖因所讲故事多是才子佳人,远不如崔芜的“石猴闹天宫”新奇有趣。
他一时没忍住,问道:“上回说孙悟空去了天庭,当了养马的官儿,那后来呢?他可知自己被天庭戏耍了?”
崔芜正好批累了,活动了下酸涩的肩颈关节:“原是不知的,但那日他在天河边放马,听见旁人议论,才知这弼马温原是小官中的小官,实属被人坑了。”
“然后呢?”
“就咱猴哥那脾气,哪忍得这等闲气?当时就丢了官帽、扯了官服,回了花果山,在那山头上立起一面大旗,上书四个大字:齐天大圣!”
“孙大圣”的故事开了头就停不下来,不知不觉,小半个时辰悄然流逝。崔芜虽未尽兴,看着角落里的滴漏,心知到了秦萧就寝的时辰。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她搬出说书人的腔调,“兄长该歇息了。”
秦萧有点遗憾,但他和崔芜同居一殿,只要他想,日日都能见着。如此一来,夜晚分别的几个时辰并不算难熬,反而因为近在咫尺多了几丝供人回味的甜蜜。
他换上寝衣,崔芜早点好一炉安神香,又盯着他饮了助眠汤药,末了问道:“兄长这阵子睡得可好?还会夜难安寝吗?”
秦萧愣了下,经她提醒才发现,自己已经很久没有睁眼望天亮。
“没有,”他说,“阿芜配的汤药很管用,我睡得很好。”
确实很好,连噩梦都很少做。偶尔半夜醒来,看着外间灯火,想到她就在相隔不远的寝堂,便会不由自主沉沦。
仿佛饮了陈年老酒,但愿长醉不复醒。
崔芜满意了,为他掖好被子,放落帐幔,蹑手蹑脚地走了。
女帝脚步很轻,几乎被厚厚的氍毹淹没,但秦萧耳力过人,甚至能脑补出她一步三回首的模样。
他不由自主地抿起嘴角,脑中就在这时掠过一个念头——
若如崔芜所言,待他身体痊愈便要提兵北上,岂不是三五年内不能回京?
也……见不到她?
一念及此,这座曾被他视为囚困牢笼的宫殿,突然变成寄托美好回忆的存在,一针一线俱是不舍。
第223章
这一年三月, 江南战报接踵传来。
崔芜写与罗四郎的信生了奇效,有了罗氏人脉,延昭很容易搭上南楚国相的线。
这位国相也是个奇人, 赢了世家角逐,挺过楚帝清洗, 分明是一人之下,却在外敌进犯之际,毫不犹豫地捅了国君一刀。
他手书密信送与边境心腹, 将其麾下精锐调回腹地。如此一来, 延昭面前再无阻挡,千里山河成了摊平的白纸,任他提笔作画。
这般美意,却之不恭。延昭一声令下,大军长驱直入,不过半月, 已然兵临南楚都城。
虽战事未定, 任谁都看得出,楚地已是大魏囊中物, 拿下不过是时间问题。
但拿下之后该如何治理?
南楚不比北方, 山地多,地势亦复杂,世家大族藏匿田地更为容易,清算田亩、绘制鱼鳞图难度不小。
再者,连年战乱,无主田地势必不少,是分发流民,还是收归朝廷?
此外, 人事也需酌情考虑,是保留降官,还是由朝廷任命?若另派官员,那可是鱼米之乡、聚宝之地,自家能否分一杯羹?
这一日小朝会,十几张嘴纷纷扰扰,但凡对朝中派系生疏些的,连脸都分不清,遑论背后谋算。
高居丹陛之上的女帝却是托腮含笑,将各方反应尽收眼底,瞧够了热闹,拂袖离去。
她今日起得早,只用了半碗粟米羹,在文德殿中坐了一个多时辰,早已前胸贴后背。刚进福宁殿,就闻到满殿鲜香,隐隐还有说话声。
她摆手示意宫人不必通禀,自己拎着裙裾,悄悄走了进去。
秦萧在与倪章说话,两人却是拿案上碗筷作比,勾勒出南楚战场。
“陛下利用罗氏搭上南楚国相,实是神来之笔,如今我大魏强军兵临南楚国都,这般情形,倒让卑职想起昔年铁勒长驱直入,攻占晋都。”
秦萧却道:“南楚与晋都不同。”
倪章凝眸。
“南楚有长江天堑为倚仗,陛下虽一统江北,水师却是短板,这是她寻机取巧,不愿与南楚硬拼的理由,”秦萧说,“若非如此,大魏不会这么轻易拿下军事要地湖口。此处一失,后续的定陵、当涂等地无险可守,只能束手就擒。”
“但南楚底蕴尚存,楚帝年轻,血性犹在,光靠硬拼,大魏势必伤亡不小。”
倪章挠头:“不硬拼又如何?”
秦萧沉吟:“若我没猜错,陛下大约会在南楚朝堂内做文章……”
话没说完,他忽而察觉到什么,左手抹过案几,只见长箸激射如雨,“笃”一声钉入墙壁。
“谁!”
崔芜沉默两秒,僵硬回头,发现筷身没入小半,直如利刀切豆腐一般。
她干咳两声,赞道:“兄长身子显见是大好了,这要换作阿芜,啧啧,把筷子掰断了也捅不进去。”
秦萧没想到堂堂一国之君,会躲在帘后听壁角,早撩袍跪地:“臣不知陛下驾到,冒犯天颜,望陛下……”
再一次地,他话没说完,被崔芜强拽起身,摁着坐回原位。
“兄长好奇南边战事,怎么不来问我?”崔芜笑眯眯地,“我可是准备了好些消息,就等着跟兄长显摆呢。”
若是半个月前,秦萧会道一句“臣不敢窥伺军机”,但他既应了坦诚相对,便不愿用套话敷衍崔芜:“闲着无事,与下属随意推演,让阿芜见笑了——方才没伤着你吧?”
他不见外,崔芜果然高兴:“兄长出手自有分寸,我还不知道吗?等用完早食,你与我去垂拱殿,我把战事细细说与你听。”
说到这儿,本就辘辘的饥肠更饿了,忍不住左顾右盼:“今儿个谁当值?早食可备好了?”
秦萧瞧着好笑,冲倪章使了个眼色。后者会意退下,片刻后,潮星领着宫人进殿,各色点心排了满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