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今日想用什么?”潮星年纪小,人也活泼,“豆浆、豆花,还是酪浆?”
崔芜的心思被青花盖碗吸引:“怎得备了荠菜煮鸡子?今儿个是……”
她话音骤顿,还是潮星笑嘻嘻地提醒:“今儿个是三月初三,上巳节啊。”
“陛下政务繁忙,就算不能出城踏青,也该吃碗荠菜煮鸡子应应景。”
崔芜拍了拍额头,既笑且叹。
上巳节于古时人眼里有着特殊意义,三月初三,春色正好,少男少女出游踏青,既便于那花柳深处偶然邂逅,也不会有人多说什么,反而引作美谈。
但这些与崔芜无关,自她穿越至今,每天一睁眼,除了治地抚民就是沙场征伐,精力都在乱世争锋,着实分不出女儿心肠。
但她并非没过过上巳,印象中,那一年在夏州,曾与秦萧用过同一碗荠菜煮鸡子。
想到这里,煎熬苦楚亦觉甜蜜。
“难为你想着,”崔芜亲手剥出白润的鸡子,送与秦萧碗中,“今年实在无暇出宫,等往后,总要抽个机会与兄长共度上巳。”
上巳节可不是一般人过得,若然一双年貌相当的男女相约共度,十有八九是情深意笃。
有一瞬间,秦萧想起崔芜那句“朝夕相处,日日相见”,心头隐隐发烫。
但他很快收敛了心神。
“不是现在,”他想,“江南未定,北境强敌犹自虎视,她的心思不在这上……且等一等吧。”
遂剥了个鸡蛋回给崔芜。
用荠菜和红枣煮过的鸡蛋味道清甜,崔芜还用了豆花与糖糕。另有一道滴酥,需从牛乳中分离出奶油,掺上蜂蜜,待其凝结,旋转着挤到盘子上,其形底圆上尖,螺纹一圈又一圈,又名“滴酥鲍螺”。(1)
崔芜用得心满意足,漱口完毕,很自然地拉着秦萧去了垂拱殿。她现在认定秦萧但凡独处,必会多思多虑,干脆将人带在身边,军情也好,政务也罢,全都摊开说明。
“正如兄长所想,水师是我短板,与南楚硬碰硬,则我军势必伤亡惨重,得不偿失,”她摊开舆图,果真与秦萧细细解说,“幸好,我有我的杀手锏。”
秦萧想起昔日晋州见闻,靖难军曾以犀利火器搅乱铁勒军阵,若有所悟。
崔芜来了兴致,将随身的连珠铳递与秦萧:“这是丁卿亲自设计督造,与军中所用不同。如今军用火铳皆以火绳引燃,只是填弹麻烦,每一发要延长几息,才能二次连射。”
她其实有了解决法子,站在前人肩膀上,旁的不敢说,眼界和经验绝对远超时人。秦萧却往心里去了,崔芜坐在一旁批折子,他就独自琢磨,想着想着,挡不住药劲上来,竟迷迷糊糊睡着了。
他在梦中回到生死一线的那一日,山洪爆发,河水一浪高过一浪,他却被囚困牢笼,无法挣脱。
他以为自己会死于洪涛间,却在一息将尽时被一道身影扑入怀中。
然后,那人捧起他的脸,将一口绵长的气息渡了过来。
秦萧蓦地睁开眼,耳听得殿外静悄悄的,说话脚步声俱无,大约是那人还在批折子。
他将梦中所见回味片刻,忽而灵光一闪,猛地翻身下地,掀开帘子:“阿芜,我突然想到……”
话音戛然而止,满殿官员齐刷刷回过头,表情活像见了鬼。
缘何如此震惊?
里间躲了人还在其次,因着秦萧尚在静养,如今天气又和暖,他并未束发,身上也仅着中衣,布料轻薄轮廓毕现,肩膀宽阔□□,腰身却劲瘦可握。
一介外臣,衣衫不整地出现在垂拱殿中,是什么情况?
众臣用目光传递着各自心思,鉴于崔氏先例在前,谁也不曾贸然开口。
女帝是第一个反应过来的,极温和地嗔怪道:“怎么不着鞋袜?也不怕着凉了。”
秦萧得了台阶,立时转回里间。倪章跟进来服侍穿衣,又对镜仔细检查过,这才掀帘而出:“陛下。”
崔芜早命人搬来太师椅:“兄长不必多礼,且坐吧。”
秦萧与相熟的盖昀等人颔首示意,这才撩袍坐下。只听女帝笑道:“正好诸卿在商议派遣使臣劝降楚帝,兄长不妨一起听听。”
殿中官员再次交换意味不明的眼神。
秦萧虽封武穆侯,却无具体官职,按说不应插手朝政,免生瓜田李下之嫌。
但发话的是女帝,她既许了秦萧议政,则旁人说什么也没用。
垂拱殿素来是逐月伺候,她奉上新鲜茶点——茶是新煮的酸梅汤,因着秦萧不喜食酸,加了蜜浆调味。点心是小厨房新做的春水生,酷似果冻的点心果子,色如碧水,颜值极高,更兼清甜润泽,入口生津。
崔芜递过去眼风,逐月心领神会,将茶点摆在秦萧面前。
他刚睡醒,难免口干,用这个最适宜不过。
殿中官员目光闪烁,对武穆侯的受宠程度有了直观认识。
旁人有何心思不论,盖昀却是习以为常,若无其事地继续话题:“那臣便与礼部谢尚书商议出使南楚的人选,稍后拟道折子请陛下过目?”
崔芜“唔”了声:“就这么办吧。”
顿了片刻,又意味深长道:“遣使议和为显我朝仁德,但凡事有张有弛,也不好叫人以为咱们怕了南边。”
“养兵千日,用兵一时,盖卿可明白?”
盖昀抬头,与女帝交换过眼神。
“陛下放心,”他笑了笑,“臣知道怎么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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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4章
女帝不喜长篇大论, 每每议事皆是言简意赅。她习惯用最短的时间敲定决策方向,至于方案的具体呈现,自然是执行者负责跟进。
这是后世大公司的管理模式, 极具效率,却欠缺了人情味。世家官员看在眼里, 并非没有不满,但崔氏覆灭给所有人敲响警钟,当上位者过分强硬且六亲不认时, 暂避锋芒才是最好的打算。
却不曾想, 六亲不认并非没有破绽,杀伐决断亦可化作绕指绵柔。
女帝处置崔氏,用的是“混淆天家血脉”的罪名,更有一重父母血仇。然而归根结底,还是因为崔氏妄图挟制皇权,犯了天子忌讳。
秦萧领兵多年, 军中威望极高, 威胁不亚于崔氏。在今日之前,所有人都以为女帝将其扣留宫中, 是变相软禁, 剥离兵权。
可从今日垂拱殿见闻看来,女帝对武穆侯圣眷隆重,远超想象。
区别在哪?
官员们不可避免地思索起这个问题,有心思活转的,开始向盖昀套近乎。
盖昀捻须微笑,避重就轻:“陛下与武穆侯相识多年,情意深重,自非常人可比。”
这话忽悠旁人且罢了, 官场打滚多年的老狐狸可没那么容易上套。
“当初崔氏亦曾为陛下登基立下汗马功劳,”那人狐疑,“陛下可不是心慈手软之辈。”
盖昀叹息:“崔氏如何与武穆侯相提并论?”
言罢,不欲多言,径直离去。
他点到即止,那人却会错了意,咂摸着“情意深重”这几个字,再回想方才垂拱殿中武穆侯风姿,仿佛明白了什么。
“难怪,”他喃喃自语,“陛下今年二十有四,也算正当韶龄。”
而武穆侯刚满而立,正是一个男人最为成熟有韵味的年岁。
更兼秦萧容貌上佳、气度不凡,好这口的,很难不为之着迷。
这么一想,官员释然了。
虽然一国之君为男色所迷,说出去不怎么好听,但于百官而言,一个有弱点、有软肋的“女人”,总是比没弱点、无执迷的“女帝”讨人喜欢多了。
崔芜却不知有心人的盘算,眼看垂拱殿内再无外人,她不必强忍,又顾虑着秦萧脸面,嘴角紧抿要笑不笑,神情颇为诡异。
秦萧没好气:“陛下想笑就笑吧,憋着不难受吗?”
崔芜实在忍不住,将脸埋进臂弯,笑得肩膀抽搐。
秦萧仔细想想,自己也觉得好笑,偏要板着脸:“陛下为何不提醒臣?存心看臣的笑话?”
崔芜连声叫屈:“我可没这个意思。还不是兄长出来得太快,我根本来不及提醒。”
秦萧一时没忍住,伸手在女帝白生生的腮帮上拧了把。
指尖触碰到温软滑腻的肌肤,他意识到自己越界了。探出的手定格原地,只见崔芜往后一缩,两只手捂住脸颊:“做什么掐我?我说的是实话!”
秦萧莫名松了口气,似笑非笑:“秦某怎么觉得,陛下巴不得看臣笑话?”
崔芜就算有这个心思,当着秦萧的面也不能承认:“我哪有?兄长莫要冤枉好人!”
秦萧失笑摇头。
这话题再掰扯下去没完没了,崔芜拉着秦萧进了里间:“方才兄长急着寻我,是想说什么?”
潮星入殿换了茶水,秦萧认出熟悉的花香,却从未见过如此澄净的鲜花汁子。
“这似乎是阿芜喜爱的玫瑰香气,”他说,“只是寻常花茶没有这般芬芳浓郁。”
崔芜得意微笑。
“丁卿城外田庄种了好大一片,今年是头一回开花,他拣好的送进了宫,”她说,“我用蒸馏的法子炮制了一些花露,玫瑰花疏肝理气,最对兄长症状。你若喜欢,可以多用些。”
秦萧确实喜欢,饮了好几口。
“之前阿芜提到,军用火器发射一轮后需重新填弹,难免耽误时间,”他言归正传,“适才秦某想到个法子。”
崔芜:“愿闻其详。”
“将火枪队列作三排,头一排射击完毕,第二排射击。与此同时,第一排与第三排交换位置,在后方填装弹药。如此一来,间隔时间便可缩短,火力亦得延续。”(1)
崔芜沉默了。
秦萧等了片刻,不由问道:“可是有何不妥?若有,阿芜直说便是,你我一同探讨,或可弥补缺漏。”
崔芜揉了揉额角:“并非疏漏……只是感慨兄长果真是用兵奇才。”
此法名为三段射击法,在另一个时空,直到三百多年后才正式问世。秦萧甚至不曾正经用过火枪,仅凭描述就能推断得八九不离十——
崔芜心中感慨,再一次提醒自己不可因为多了数百年的见闻就目空一切,需知古人眼光或许逊色于己,才智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其实阿芜还有个想法,”崔芜说,“兄长可还记得,靖难军攻克泷州时所用阵法?”
秦萧当然记得,且印象深刻:“自然。阿芜以长短兵刃相互配合,变化玄妙几无破绽,秦某佩服。”
崔芜哽了下。
阵法本身妙用无穷,只不是她原创,也不知版权所有者戚先生泉下有知会不会抽她小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