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初六,南楚国相打开城门,白衣投诚。
战报快马传回京中,已是十日后。这一日无朝会,阿绰匆匆进了福宁殿,却发现自家主子不知去向。
“什么事慌慌张张?”秦萧掩了书本,那并非打发时间的新鲜话本,而是前朝名将所著的《六军镜》(1),“可是南边传来消息?”
阿绰深知秦萧在女帝心目中的分量,并不瞒他:“正是。我兄长六百里加急传回急函,奴婢不敢擅专,需由陛下圣裁。”
她环顾四周,忽而一拍脑袋:“是了,主子不在垂拱殿和福宁殿,必是在西苑,奴婢过去瞧瞧。”
她转身要走,却被秦萧唤住:“西苑是什么地方?”
西苑是大庆宫西北一处宫室,因其位置偏僻、建筑破败,曾被晋帝用来安置不得宠的宫妃。
待得女帝登基,前朝宫妃一律迁走,有家者还家,无家者赏赐银两,许其自行聘嫁。此举引来世家文臣的非议,但女帝态度干脆。
“觉得不妥的,自己出钱出地把人养起来,”她说,“舍不得掏腰包,就少到朕跟前啰嗦。”
终归是几个前朝罪妇,没必要在这等小事上惹女帝不痛快,朝臣们闭嘴了。
崔芜自己出钱,将西苑宫舍整饬一番,不求奢华贵重,第一要务是结实。除此之外,钦点了一队禁军日夜看守,叫人好奇这不起眼的西苑之中藏了何种机密。
秦萧也好奇,这一日得了理由,索性亲自跑去西苑。走近了便能看出,这一带宫舍既无宏大气象,亦无精致风景,不过整洁大方。
门口守着一队精锐禁卫,为首之人认得秦萧,扶刀行礼:“见过秦侯。”
秦萧止步:“烦请通禀陛下,秦萧求见。”
禁卫首领面露难色:“非是卑职抗命不遵,实是陛下口谕,无她许可,任何人不得涉足西苑。”
秦萧诧异挑眉。
然而禁卫首领眼珠一转:“不过陛下也曾交代,若无外臣逗留,宫中殿舍可任由侯爷出入,不必阻拦。”
他半侧过身:“侯爷若有要事,不妨自行入内向陛下禀明?”
秦萧:“……”
还能这样?
他自禁卫首领这番话隐隐窥见崔芜心意,既觉熨帖,又有不安。
欣慰于她的另眼相待,不安于人心易变,焉知今日的荣宠无双,不会预示着来日的登高跌重?
揣着患得患失的心思,秦萧进了西苑。
宫室门窗紧闭,唯独正殿门户半掩。逐月守在门外,见了秦萧颇觉诧异:“侯爷怎么来了?”
待得秦萧说明原委,她面露恍然,随即做出与禁卫首领一样的反应:“陛下就在殿中,侯爷自便吧。”
秦萧微一颔首,抬腿进殿。
下一瞬,他愣在原地,几乎以为自己走错了地方。
种种华丽陈设早已清空,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极冲鼻的气味——那是崔芜亲自蒸馏的烈酒,专做清洁伤口之用,秦萧用过许多次,不会错认。
再一看,殿内光线阴暗,窗户封得密不透风。靠墙摆了一溜长桌,更有十来口青瓷大缸,不知做什么用。
殿中唯有崔芜与康挽春两人,俱是白衫大褂,包头蒙脸。
女帝登基,康挽春亦入太医院担任医官之职,官拜正六品。
崔芜本以为这份认命会引来世家文臣的强烈反弹,毕竟这是新朝第一位真正意义上的女官。出乎意料的,文臣们仿佛事先商量好了,对此睁一只眼闭只眼,就当不知道。
崔芜先还觉得诧异,仔细一想却明白了:新朝初立,百废待兴,可用的医官人才本就不多,更兼新帝是女子,任用男医多有不便,提拔心腹女医也算情理之中。
他们不会在这等小事上与女帝唱反调,只有当触及核心利益时,才会蜂拥而上、死磕到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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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6章
女帝将太医院交与康挽春时, 提了两个要求。
“其一,将国中医才搜罗起来,不论家学渊源还是赤脚郎中, 但凡有一技之长,俱可入太医院门庭。”
“其二, 在宫中开设仁安堂,专为宫女宦官看病。若有聪颖上进的宫人愿意修习医术,亦可传授于彼。”
“总之一句话, 旁的地方, 朕暂且顾不到。但在宫中,无论出身卑贱,朕要伤者能得医治,病者能得用药。”
此举正合康挽春心意,她毫不犹豫地答应了。
这是宫城中第一处为宫人看病的所在,仅第一个月, 就救治了五名重症患者。说是重症, 其实不过是肺炎风寒一类的病症,但凡用药及时, 都不至于送命。
可这煌煌宫城, 看似巍峨宏伟,却无卑贱宫人的容身之地。换作前朝,患病宫人只能迁入冷宫等死。幸运者,家人能得几贯银钱抚恤,不幸者,也不过一卷破席裹着,送去城外乱葬岗。
病愈之日,五名宫人痛哭流涕, 无福面见女帝谢恩,便跪在长街尽头,远远磕了个头。
事后得知仁安堂招募医官学徒,这五人最先应征,哪怕自此起早贪黑,两份差事连轴转,也毫无怨言。
这事经了阿绰的嘴,辗转传入女帝耳中。她默默良久,唤来康挽春:“你瞧着这几个若是可造之材,学成之日便销了奴籍,聘为正七品女官,每月俸禄比你减一等。待得年满二十五,若想出宫回乡,任其自便。”
这是莫大的恩典,那五名宫人不想这辈子还有衣锦还乡、重聚天伦的机会,不禁大喜过望。旁人瞧着更是眼热,巴不得康挽春立时招收第二批学徒,也好把握一步登天的机会。
这话扯得远了。且说秦萧进殿后,并未遮掩脚步,崔芜仓促回头,先是诧异:“你怎么来了?”
而后想到什么,语气陡转凝重:“站那儿别动!”
秦萧正欲撩袍拜倒,被她过分严厉的语气震住,膝盖将屈不屈地陷入两难:“……陛下?”
崔芜顾不上解释,急着唤进逐月:“带秦侯去偏殿,盯着他洗手洗脸,一定要用胰子洗干净。”
女帝语气紧迫,逐月不敢怠慢,将秦萧引去偏殿,又端来温水与胰子——那其实是简易版香皂,用竹盐、羊油以及贝壳粉做的,除污效果比皂角强,洗脸净身也更润泽。
秦萧虽不明所以,却还是认真洗了。另一边,崔芜更衣入殿,同样清洗干净,这才拉着秦萧在榻上坐下,薅过手腕仔细切脉。
她自己不放心,又让康挽春把了半天,末了两人得出同样的结论:并无大碍。
崔芜如释重负。
秦萧一直安静地任由摆布,此时方开口:“是臣僭越了,未经允许擅闯重地,还望陛下降罪。”
崔芜使了个眼色,自康挽春以下纷纷告退。待得殿内再无旁人,她为秦萧倒了碗热茶:“方才话说急了……不是不许兄长进去,是那地方待久了,怕对兄长身体有妨害。”
秦萧这回是真好奇了:“里头到底藏了什么?”
崔芜:“毒药。”
秦萧:“……”
然而崔芜仔细想了想,又觉这话不确切。
“兄长需知,药毒不分家,只是效用不同,”她说,“纵有剧毒,若能救命便是药。而有些无毒之物,遇上重病之人,也会变成催命的剧毒。”
秦萧:“比如呢?”
崔芜在案下摸了半晌,抛来一个圆滚滚的事物。
秦萧极利索地接住,低头一看,却是一只橘子。再一细瞧,这橘子不知放了多久,起了好大一片绿霉,半边金黄半边青碧,恰似豁牙咧嘴的半面妆。
他不解地看向崔芜,只见她弯落长眉。
“兄长别小看这青霉,当初能把你救回来,全靠它了,”崔芜正色道,“此物可以入药,最对风邪之症,只是制取过程麻烦了些。”
“兄长出事那会儿,我刚制取出一批,只从未在活人身上实验过,心里委实没底。幸而兄长福泽深厚,挺了过来。”
秦萧恍然。
“陛下医术神乎其技,秦某佩服,”他说,“所以陛下方才是在制药?”
崔芜点头。
“这青霉的提取方法与一般药物不同,唔……兄长可以将它看作许许多多的小虫,只是太小了,瞧不清身躯,只能看到一片绿色。”
秦萧:“……”
他看了看据说“生满小虫”的橘子,默默放了回去,摸出帕子用力揩了揩手。
“这种‘小虫’对人体无害,反而以风邪为食,将其提取出来,注入人体,就能治疗风邪侵体之症,”崔芜用古代人听得懂的话解释道,“只是提取过程极易出偏差,若是掺进杂质,那么原本有益无害的救命灵药,也会变成剧毒之物。”
秦萧恍然。
“难怪陛下方才戴了面罩,”他微露不赞同,“既然制药过程如此凶险,陛下身份贵重,本不该轻身犯险。”
崔芜却道:“过程确有风险,可只需小心防护,就无甚大碍。”
“再者,此药最对金镞感染之症,于军中将士大有好处。我昨日调了一批送往江南,能以零星风险,换将士平安,这笔买卖还是赚了。”
秦萧沉默良久,郑重欠身。
“原是秦某狭隘了,”他说,“陛下顾念将士,乃国朝之福。”
他眼帘低垂,睫毛收敛成一线浓墨,丝绒似的微微颤抖。
崔芜没忍住,偷偷伸出爪子,在秦萧额角处轻轻弹了下。
秦萧错愕抬头。
崔芜闪电般收回爪子,理直气壮:“兄长以往最爱弹我,一报还一报,扯平了。”
秦萧失笑摇头。
如此插科打诨,将方才的紧绷揭过,崔芜这才想起正题:“兄长怎么寻到西苑?可是有什么要事?”
秦萧凝重了神色:“江南传回急报,阿绰正候在福宁殿。”
崔芜笑容倏敛,目光锐利。
南楚平定,江南之地落入女帝掌控。她当日即下旨意,命延昭清点南楚国库,并将楚帝家眷押解回京。
与此同时,朝中就如何接手江南争论不休,为了争抢肥缺,人脑袋险些打成狗脑袋。
谁知女帝早有成算,根本不按文官们的套路来。她将朝中官员按出身、籍贯、往年政绩列出名录,首选出身寒门,且与江南无甚牵连的能吏,不拘官职高低,组了个钦差团。
然后打出清查贪腐的旗号赶赴江南,途中与延昭的人碰头,一并带来的还有自南楚朝廷收缴的账簿。
如此每过一州,便将州府簿册与朝廷账簿对照查验,凡有数目出入者,涉事官员原地圈禁,紧随而来的就是清算家产、填补缺口。
若“不对劲”的数目过于巨大,也不必逐一清算,官员家产充公,本人及家眷押送北上。至于空缺的官职,则由钦差团内择一人填补。(1)
这一次,女帝先斩后奏,根本没与朝臣商量,旨意直接由中书省下达。钦差名单是她与盖昀商议后拟定,看着白纸上一长串名字,当朝内阁首辅苦笑:“待得消息走漏,微臣怕是会成众矢之的。”
“那先生就别承认,”崔芜相当混不吝,“旁人问起,你就说全不知情,再跟着埋怨朕两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