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塌下来,有朕给你撑着。”
盖昀哭笑不得,更多却是欣慰。
这世间多少英雄豪杰,打江山时所向披靡,守江山时束手束脚。更有甚者,为煌煌权柄与阿谀之声迷了耳目,浑忘了来时初心。
如崔芜这般,虽行事忒不守规矩,可也只有这样的人,才能肆无忌惮地打破这个浑沌天地,还万民一方朗朗乾坤。
“罢了,”盖昀无奈摇头,“只希望陛下恪守承诺,来日群臣攻讦,别把臣卖了。”
崔芜郑重应下。
天子一诺,重逾泰山,待得群臣获悉风声,钦差团已经离开京师地界,想追也来不及。
崔芜果然没供出盖昀,哪怕世家文臣跳脚蹦高,差点把文德殿的屋顶掀了,她也只是笑眯眯地瞧着,丝毫没有阻止的意思。
武将是她的老班底,见了自家主上神情,便知她心里有谱,只懒洋洋地当壁花。文官如许思谦倒是想说话,被贾翊暗搓搓一扯衣袖,迈出的腿又收了回去。
崔芜看够了热闹,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未曾知会众卿家,是因为朕前阵子,听说了一个有趣的消息。”
她打了个手势,随侍一旁的阿绰上前一步:“半月前,我兄长清点南楚官员府邸,在其中某位家中发现一沓书信。虽无明确落款,字里行间的意思,却是将我朝中消息卖与对方,以此换得南边茶引。”
崔芜笑吟吟托着腮,只见方才还群情激愤的世家文臣骤然闭嘴。
“这些信件已由延昭封箱,连夜送回京城,”她悠悠地说,“都是簪缨世家,文墨想必是极好的。等送到了,不如就在朝堂上念两封,诸位卿家一同品鉴品鉴?”
文官们将嘴闭得紧紧的,一声也不吭。
女帝环顾朝堂,将众人反应尽收眼底,敛了笑意。
“既然众卿家无异议,”她淡淡地说,“这事就这么定了。”
是派遣钦差团,还是当朝宣读通敌信件?
没人敢问。
“——退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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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7章
事实上, 延昭并没有在南楚朝廷搜出通敌信件——能在官场混的,一个比一个老奸巨猾,早在决意献城投降时, 就将不该留的书信烧了个干净。
也就是说,女帝抬出的理由其实是一石二鸟的空城计, 堵了世家文臣的嘴,也试出他们与南边有多少瓜葛。
从世家文臣当时的反应看,有牵连的不在少数。
那么问题来了, 崔芜是怎么知道这事的?
还是钦差团传回的消息。
钦差团以杨六郎杨凝思为正使, 查账查到定陵时,发现府衙账目对不上——此地盛产铜矿,每年需上缴相应数额。可自三年前始,此地府衙便以“水患”为由,拖欠税赋不说,还屡屡向南楚朝廷索要赈灾款项。
但杨凝思细查了定陵过往三年的地方志, 并无水患记载, 反而有两年开春少雨,致使作物欠收。
再往深处查, 这批失踪的铜矿竟似牵了根线, 隐隐干系着江北新朝。
或者更确切一些,陈郡谢氏。
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
数百年前,陈郡谢氏与琅玡王氏并为世间顶级门阀,风头之盛,连高居庙堂的天子都要退避三舍。
否则,也不会留下“王与马,共天下”的美谈。
经过乱世征伐、藩镇割据, 世家势力遭到前所未有的削弱。好比御座上的女帝,虽然明面上表现出对世家的尊重,却从未真正将他们看在眼里。
这不是世家们想要的,他们希望争取更多的话语权,重现昔年“天子与士大夫共治天下”的盛景。
散朝之后,官员三三两两地走着,几个世家官员有意无意地围着谢氏家主。
谢崇岚,时任礼部尚书,也是京中世家执牛耳的人物。
“依谢公看,陛下这是何意?”
“陛下派出钦差团,却连风声都未透露丝毫,摆明是不把咱们看在眼里啊。”
“还有信件一事,不知是真是假。”
“不论真假,都不能掉以轻心。”
“谢公……”
谢尚书抬起手,此起彼伏的话音戛然而止。
“此处不是说话的地方,”他沉声道,“诸位,请往老夫府邸品鉴新茶。”
官员们会意,各自散开。唯独一人跟在谢尚书身后,是他一手提拔的心腹门生。
“昨日听了两句闲话,觉得甚是有趣,想请恩师帮着参详。”
谢尚书捋着胡须:“什么闲话?”
“陛下六亲不认,却也并非全无软肋。武穆侯简在帝心,可见一斑。”
谢尚书蹙眉:“那又如何?”
武穆侯乃武将派系首屈一指的人物,再如何荣宠无双,也不可能拉拢到自家阵营。
“陛下宠爱武穆侯,不因其为武将,而因他是……男人,”门生话音压得极低,“成也萧何,败也萧何,恩师久经世事,难道看不穿吗?”
谢尚书好似捅破一层窗户纸,心头豁然敞亮。
崔芜却不知世家内部暗流涌动,这一日下朝,她改作男装,带着秦萧微服出宫,美其名曰“尝尝萃锦楼新出的点心”。
当然,这理由纯属扯淡。秦萧早听说了,萃锦楼的点心十有八九是宫中小厨房传出,陈二娘子甚至以此为噱头,吸引了好些食客。
他不说话,静静看着大魏女帝装模做样。
虽是一大清早,萃锦楼已然开张,门口搭了早点铺子,吸引好些贩夫走卒。
理由无他,量大、管饱,味道也不差。花两文钱,买碗加卤豆腐脑,再来张胡饼或是带馅蒸饼,足够顶上大半天。
这是崔芜的主意,萃锦楼要做豪门贵客的生意,却也不能不管底层人的死活。早餐铺子赚得不多,然薄利多销,一年下来收入也颇可观。
自后门上了二楼,雅间早已备好茶点。除了秦萧素日喜爱的几样,果然有没见过的新鲜点心。
半个巴掌大的小饼,油酥面皮包裹烤制,掰开掉渣的外皮,殷红的馅、浓郁的香,仿佛春日花海凝成一簇,全盛进这小小酥饼中。
崔芜托腮瞧他:“尝尝?”
不必她说,秦萧已经咬了口。饼皮酥脆爽口,馅料清甜芬芳,仔细回味,是与花露茶一般无二的香气。
他肯定道:“是玫瑰做的。”
崔芜笑了。
“这是玫瑰饼,外皮加了乳酪,内馅是糖渍玫瑰,”她问,“兄长可喜欢?”
话没说完,只见秦萧吃完手上那块,又面无表情地拿起第二块,
好吧,答案已经很明显。
崔芜笑眯眯地瞧着秦萧用饭,后者剥了枚鸡蛋,扭头对上女帝过分发亮的眼神,不知怎么想的,居然将鸡蛋递到她嘴边。
回过神时已经来不及,崔芜毫不客气地低下头,将鸡蛋咬掉大半。
然后她冲秦萧眯眼笑了笑,但凡生了根狐狸尾巴,已经摇成拨浪鼓。
秦萧没忍住:“小孩脾气,吃饭隔碗香。”
崔芜不以为意,正想得寸进尺,雅间门突然开了,丁钰与颜适一前一后地进来。
“看到马车停后门,就知二位多半在这儿用早饭,”丁钰一点不跟崔芜客气,往她身边一坐,捞起个玫瑰饼啃了口,“唔,味道不错,玫瑰香都出来了。”
颜适可没他那么自来熟,规规矩矩地行了礼:“陛……主子,少帅。”
话没说完,袖口被人没轻没重地扯了把,他趔趄着跌坐下来,扭头怒视罪魁祸首——丁姓贱人。
“又不是在外头,动辄行礼,你扫不扫兴啊?”丁钰自己不讲礼数,也见不得别人循规蹈矩,强硬地塞了块点心给他,“年纪不大,心事忒重,小心跟你家少帅一样,未老先养出一张死人脸。”
颜适:“……”
秦萧:“……”
崔芜作势在丁钰肩头拍了下:“别胡说,兄长哪里死人脸了?人家明明是阎王脸。”
这一下连颜适都忍不住,脸颊绷得死紧,眼角却流露笑意。
秦萧摁了摁额角青筋:“所以,陛下一大早带臣来这儿,就是为了埋汰臣?”
还真不是。
崔芜将秦萧与颜适留在雅间说私房话,自己带着丁钰去了隔壁。陈二娘子早已等候其中,见了崔芜,深深拜倒:“主子。”
落座的刹那,崔芜收敛笑意,那一瞬间,丁钰微有些恍惚。
她在秦萧面前撒泼卖痴,仿佛寻常人家娇养出的小闺女。可在远离对方视线后,她身上被刻意压制的权威感浮出水面,无时无刻不提醒着丁钰眼前人的身份。
一国天子。
大魏女帝。
不管崔芜如何提醒自己的来时路,这个身份,还有过往数年间的征伐杀戮,终究在她身上留下不可磨灭的印痕。
“听说昨日是你孩儿生辰?”她从怀里摸出个荷包,“出宫仓促,没来得及准备生辰礼,留给孩子玩吧。”
荷包绣得精巧,多半是宫人手艺。里头装了两个硬梆梆、有棱角的物件,捏着像是雕花的金银锭子。
陈二娘子没细看,再次拜倒:“民妇替孩儿谢过主子。”
崔芜示意她起身:“今儿个来寻你,是有件事想问问你的意思。”
她曲指敲了敲案面:“朕将张月娘调回京城,打算在京中也开一座花门楼。你准备一下,待她回京,将手里的‘线’交接给她。”
陈二娘子瞳孔极细微地凝缩了下。
所谓的“线”当然不只酒楼生意这么简单,经营多年,她掌握了无数人脉,上至豪门巨贾,下至贩夫走卒。这些人身份天差地别,彼此也素不相识,却交织成一张无孔不入的“网”,凡是她想知道、想得到的,没什么能逃出手掌心。
当然,能做到这一步,少不了女帝暗中支持。正因如此,当一国之君决定给这张“网”换个主人时,她也没有一丝一毫反对的余地。
“民妇明白了,”陈二娘子毫不迟疑,“主子放心,我会处理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