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芜单手托腮:“经营多年的势力一朝失去,不心疼吗?”
“不心疼,”陈二娘子神色平静,“没有主子当年相救,我早成了一具白骨,更不会有今日。”
“承蒙主子恩典,我看到了寻常女子看不到的风景,走过了一般人难以想象的路,已经够本了。”
“即便现在退出,也没什么可遗憾的。”
崔芜仔细端详,只见她眉眼舒展,眼神明澈,是真心实意这么认为的。
崔芜笑了。
“我说了,这事要问问你的意思,”她说,“如果你想继续掌管这张‘网’,我也十分乐见。”
“但我为你设想了另一种前程,另一条路。”
陈二娘子有些讶异:“主子的意思是……”
“江南已然收复,南北融合尚需时间,没什么比商贸更能互通有无,”崔芜说,“江南自古便是鱼米之地,虽经战乱损耗,终究底蕴犹存。”
“我需要一个人,替我往来于南北间,以商贸为网,揽尽天下之财。”
“这是一项大工程,没有五年、十年的功夫难见成效,一旦投身其中,你势必无暇接管情报。”
“所以这一次,我把选择权交给你,何去何从,你自己选。”
陈二娘子听到自己心口砰砰乱跳。
她以为替女帝掌管情报网,洞察朝野动向,已经是能走到的至高点,万万想不到,女帝还为她准备了另一条路。
一条更艰难、更坎坷,却也前程远大、前景光明的道路。
“如果,我能做到……”
崔芜凝视着她:“那么,你将成为大魏首富,替朕揽尽天下之财。”
陈二娘子深深吸气,郑重拜倒。
“民妇……愿为主子效犬马之劳。”
第228章
当一个千疮百孔的烂摊子搁在眼前, 最该做的是什么?
根据老祖宗总结的经验,玩弄权术是不行的,革新吏制是不够的, 没什么比恢复生产、发展经济更紧迫。
无数次的朝代更迭则告诉崔芜,百废俱兴固然艰难, 却也如同一张白纸,由得人提笔作画。
“万事开头难,趁现在, 我想立个先例, ”待得陈二娘子退下后,崔芜若有所思,“时人崇尚科举入仕,以商贾为耻,殊不知在某些关键节点,商贾乃是重中之重。”
“国朝创立之初或许不很明显, 盖因此时最需要的是农人耕作, 打牢基底,可等到大厦建起, 想要更进一步, 却非商贾不可。”
她身边唯有丁钰一人,同为站在巨人肩膀上的后来者,彼此思路无限同频。
“你是要扶持新阶级,用他们对抗世家?”丁钰捞了颗干果丢进嘴里,“别说我没提醒你,就咱们老祖宗这国情,发展小资产阶级,难。那什么大地主大官僚大资产阶级, 可是一抓一大把。”
崔芜捏了捏鼻梁。
“所以我需要陈二娘子这个先行者,”她低声说,“诚然,她身后是我,有官家背景。但只要我不站在台面上,只要她将这盘生意真正做起来,总有人看着眼热,继而生出效仿之心。”
丁钰一针见血:“看着眼热不一定生出效仿之心,也可能想据为己有。”
崔芜大笑:“那更好了!正愁寻不到收拾他们的理由,自己送上门来,还客气什么?该杀的杀,该流的流,家产充进国库,够吃好几年了。”
丁钰:“……”
他从大魏女帝轻描淡写的话音里听出“不仅要先富带后富、同奔富裕路,还要钓鱼执法,骗几头肥羊进来宰”的意图,默默片刻,拍了拍手上果壳。
“我有一个问题,”他说,“妹子,你这么凶残,秦自寒知道吗?”
这回换成崔芜默默了。
她冷冷睨着丁钰,威胁之意溢于言表:“你要告诉他吗?”
丁钰噤若寒蝉,比了个嘴上拉拉链的姿势。
一墙之隔,秦萧不知女帝满肚子憋着什么坏水,仍专心用着早食。萃锦楼的早点不比宫中精致,难得是有股人间烟火味,他用了一碗豆腐脑,两张胡饼,三个玫瑰饼,仍有些意犹未尽。只是惦记着崔芜“大病初愈,勿食过饱”的叮咛,将碗筷放下了。
颜适也没闲着,用最快的速度将这些时日的朝堂动向跟自家少帅通了气,又道:“此次平定江南,定远侯功劳不小,陛下已下旨意,封其为定国公,在武将中也算是头一份。”
定远侯就是延昭,他打从微末起跟随崔芜,资历最老,功勋最高,是以秦萧并不觉得惊讶:“应该的。延昭素来是靖难军中第一人,陛下此举不足为奇。”
他顿了片刻,提点道:“你交代底下人,尤其是史伯仁他们,在外务必谨言慎行,不可被人抓到把柄,更不可与靖难老人别苗头。”
“这还用小叔叔提醒?我早跟老史他们说过了,”颜适笑了,“放心吧,咱们才不计较这一时长短,收复燕云才是重头戏。”
说着,又凑到秦萧跟前,神神秘秘道:“前几天,陛下把史伯仁宣到宫里,听那意思,是想把老史派去晋州,盯着铁勒人。”
秦萧捧着茶盏的手一顿:“当真?”
“金口玉言,自无虚词,”颜适说,“少帅也知道,之前您被铁勒和乌孙联手摆了一道,都是那姓迟的坏的事。雁门守将又是后来投的,虽也勤勉,但陛下还是想派心腹大将坐镇晋地,一来盯着铁勒,二来震慑当地豪强。”
秦萧若有所思。
这一日稍晚,吃饱喝足又忽悠完下属的女帝带着武穆侯回宫,马车里一片寂静,只闻车轮辘辘之声。
秦萧几次打量崔芜,只见她瞧着车外,一副神游天外的模样,不知从何开口,干脆闭目养神。
突然,许是车轮硌到石子,车身颠簸了下。崔芜没防备,身子当即一歪。
幸有秦萧眼疾手快,一把捞住她腰身。崔芜跌进他怀里,抬头正对上秦萧深沉的眼。
赶车的禁卫早已勒住缰绳,扶刀请罪:“主子受惊,皆是卑职之过。”
崔芜回过神:“无妨,路况不好,与尔等无关,继续走吧。”
马车重新前行,秦萧的手却仍扣在女帝腰间。崔芜察觉到,却不打算挣开,顺势往秦萧怀里一赖,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天不亮就起来上朝,一直折腾到现在,我眼皮都睁不开了。”
秦萧失笑,指尖勾了勾,任由流水般的乌发淌过:“这个秦某倒是没看出来,只看出阿芜指点江山,乐在其中。”
崔芜舒服地蹭了蹭:“我想调史伯仁去晋州的事,清行告诉兄长了吧?”
秦萧掂量一路的心事,被女帝轻飘飘地戳破,自己也觉得谨慎过了头:“陛下有陛下的考量,只是阿适提到震慑当地豪强……”
他倏尔一抬眼,瞳孔深处划过锐芒:“听闻陛下在江南清查贪腐,这股革除流弊的风气是要吹到江北了吗?”
崔芜微笑起来。
“知我者,兄长也,”她捻着秦萧袍摆,反复勾勒布料上的暗纹,“河西秦氏亦曾跻身世家,一株根深叶茂的大树,要吸多少血,啃食多少骸骨,你该比我清楚。”
她语调轻柔,意思却极尖锐,秦萧不禁沉默,想起父兄在世时的做派,只觉无言以对。
“陛下莫忘了,臣也出身世家,”他自嘲一笑,“您这话,实是让臣无地自容。”
“兄长与其他世家不同,”女帝深谙“双标”之道,在秦萧虎口极隐晦地勾了把,“你镇守河西多年,光威慑外敌就殚精竭虑,哪顾得上这些?”
“再说,河西穷的只剩沙子,哪有人血馒头可以吃?我这话是泛指,别对号入座了。”
秦萧微微凝眸:“陛下这话是褒是损?臣竟分不清了。”
崔芜嘻嘻笑着:“自然是褒,若无兄长英明神武、悍勇无双,如何守住西北这些年的太平?阿芜对你的钦佩之情如滔滔江水,绵延不绝……”
话没说完,她被秦萧掐住腮帮,纵然竭力挣扎,还是逃不过挨拧的命数。
武穆侯手劲非同小可,崔芜挣得猛了,突然惨叫一声:“哎哟!”
秦萧吓了一跳,还以为自己失了轻重,仔细一瞧,却是那占便宜没够的女帝滚散了鬓发,一缕青丝缠住腰间玉带钩,方才又起猛了,生生将一绺乌发扯下来。
他好气又好笑,忙摁住崔芜胡乱扑腾的手:“别扯了,我帮你解开。”
崔芜刚吃了教训,不敢再动,乖乖伏在秦萧膝头,虽看不见,却能感觉出那只握惯刀兵的手是如何轻柔拂过发梢,将缠在一处的发尾理顺解下。
末了只听一句:“好了。”
崔芜捂着头皮起身,龇牙咧嘴:“完了,阿绰每天帮我上头油的心血,就这么白费了。”
定睛细瞧,却见秦萧将扯下的发丝卷成一束,收进袖口。
她奇道:“你留这个做什么?”
秦萧一本正经:“身体发肤受之父母,怎可轻易丢弃?臣且替陛下收着,等回了宫,再转交女官保存。”
崔芜:“……”
她说不上哪里不对,可就是觉得那哪里不对。
转眼步入五月,花红渐残,柳色苍翠。
端阳节到了。
这一日恰逢平南大军班师,延昭入宫向女帝复命,不出所料得了褒奖。
“做的不错,”崔芜高居丹陛,十二绺玉珠垂落,遮住如花容颜,唯见明黄一色清冷孤高,“这一趟,你着实辛苦。”
延昭高大的身躯跪伏在地,心中暗叹:昔年决定跟随眼前人,纯粹为了报恩,万万想不到有一日她能站上这至尊至高的位子,而他亦位极人臣,成了新朝首屈一指的国公。
“仰承天子威德,臣不敢言辛苦,”延昭得身边人提点,也学会了官场套话,“若无陛下神机妙算,楚都也没这么容易攻克。”
崔芜笑了笑,不以为意:“你远征辛苦,先回府安顿。稍后朕放阿绰出宫,也叫你们兄妹团聚过节。”
延昭好些日子没见阿绰,闻言果然欢喜,磕头谢了恩。
他前脚回府,后脚赏赐也源源不断地送了来,除了金银绸缎,更有珍玩摆件、神兵利器,乃至御田新出的稻米、皮毛、腊肉,不可谓不丰厚。
延昭武将出身,素来不喜珍玩。但是这一回,看着赏赐之物怔忡片刻,忽然唤来亲兵:“我从江南带回的匣子呢?”
亲兵闻言,去行囊中搜找半日,将一个扁平的木匣送上。延昭藏于袖中,转身去了后院,刚迈过门槛,就见一抹袅娜身影迎出来,屈膝行了个万福礼:“国公爷。”
延昭听了这陌生的称呼,一怔才意识到,自己已封国公,原是开国武将中头一份的尊贵。他扶起那女子,上下打量过:“瘦了好些。”
女子姓石,小名瑞娘,原是晋帝的嫡亲侄女。因着延昭围剿前晋余孽,她父兄怕了,将她推出,企图以美色换取自身周全。
这招虽俗,却极管用。延昭原不屑一顾,见了瑞娘本人——一身素衣,唯独腰间系着雪青宫绦,怯生生地行了个福礼,一声“将军万福”,就让延昭再挪不开眼。
好比现在,他将木匣递给瑞娘,里头是他从江南带来的时新珠花,纯净无瑕的白玉珠子连缀成玉兰花,簪发时埋上两朵白兰花,比寻常簪花更为雅致。
瑞娘当着他的面去了珠钗,戴上玉珠花,抬眸盈盈一笑:“好看吗?”
延昭情不自禁地点了头。
将军自是英雄盖世,可惜遇上命定的劫数,百炼钢也只能化为绕指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