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倒是敢说,”她不辨喜怒道,“先前贡试骂朕,此番殿试,又将世家弊病一一历数,还说什么天下积弊,无出世家之右者。”
她淡淡抬眸:“这份卷子传扬出去,纵是朕不杀你,世家也饶不了你。”
“学生所言,俱为实情,”洛明德也是豁出去了,“世家把持朝堂、侵吞国帑、兼并民田,此非本朝特例,早在前朝年间就有了苗头。”
“人道簪缨世家、书礼传世,学生却以为,他们把持官职、收拢财富,以特权为傲而不事生产,论出身高低却不敬学问,更恐有才有德者后来居上,数十载间垄断科举,居高位者不通民情、不事稼秧,位卑贱者难达天听、哀鸿遍野,长此以往,实为国朝第一大弊病。”
他喘了口气,揣度着女帝心意,大着胆子道:“若非如此,您又何必钦点了钦差团南下?虽是为清查南朝贪腐,但学生大胆猜度,一事不凡二主,想必清丈田亩、重录民册这等差事,也由钦差团代劳了吧?”
垂拱殿再次沉寂下来,只听得女帝脚步徐徐响起。洛明德这辈子没这么揪心过,摁着地板的手指不知不觉留下五道滑腻的指印。
半晌,终于听见女帝一声轻笑:“还算有些见识,起来吧。”
洛明德长出一口气,压住胸口的重石终于挪开少许。
“学生谢陛下!”
他跪了许久,腿脚早已麻木,此际却不敢显露分毫,支撑着站起身。刚一抬头,恰好女帝转过身来,金冠之下容颜灼艳,好似春日晚霞、池中芙蕖,肆无忌惮地撞入眼中。
洛明德目瞪口呆,被那容光所迫,竟是挪不开眼。
直到女官呵斥:“放肆!陛下面前,怎敢抬头直视?”
他才慢半拍地回过神,忙低下头:“学生冒犯天颜,请陛下降罪!”
崔芜却不以为意,她一路走来,有太多的人为她容色惊艳怔愣当场。相形之下,洛明德已算是把持得住的。
“你倒是有急智,一番话既消了朕的怒气,也表了自己的忠心,”她悠悠地说,“瞧着是个聪明人,怎的贡试考场昏了头,写下那样的大逆之语?”
洛明德心头咯噔,待要辩解,被女帝摆手截断。
“不必否认,什么戳破毒瘤、防患于未然,不过是急智之语,贡试卷子上才是你的真心话,”她背手身后,打量着洛明德,“不过观你为人,还不至于轻狂至此,是被人挑唆了?”
洛明德不想女帝慧眼如炬,一番猜测犹如亲眼所见。他不敢隐瞒,脸皮发烫道:“陛下……圣明。”
崔芜使了个眼色,逐月奉上一早备好的凉茶与手巾。洛明德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出了好几层冷汗,从里衣到外袍都打湿了。
他惶恐谢恩,接过手巾擦去额头和脖子上的汗水,又端起茶碗一饮而尽。
“你冒犯天威,欺君犯上,朕不处置你,还许你参加殿试,你可知为何?”
洛明德后颈凉飕飕的,字句斟酌不敢轻慢:“陛下仁德宽宏,不与学生一般计较。”
女帝轻嗤微哂。
“那你就错了,朕素性睚眦必报,所谓的宽宏气量,与朕毫不相干,”她淡淡地说,“不处置你,只因你是寒门中数得着的出挑人才,若因言被杀,则寒门学子再无出头之日,这朝堂也将沦为世家门阀的把持之物。”
她盯着洛明德双眼:“这是你不想看到的,朕也一样。”
洛明德若有所悟。
“今日之事,就当给你个教训,来日入了官场,可不是每时每刻都有朕兜底,”女帝意味深长,“京城如染缸,多少人深陷其中,浑忘了初心,只盼你莫要成为其中一员。”
洛明德彻底明白了。
他理袍袖、正冠容,撩袍跪下,大礼叩拜:“学生愿为天子分忧,纵赴火蹈刃,亦无怨无悔。”
这一次,他诚心诚意地低下头颅,再无任何不平。
第232章
待得洛明德叩谢天恩、退出殿外, 崔芜方转回案后落座,抬手掐了把突突乱跳的太阳穴。
“兄长都听见了吧?”她开口道,“以为如何?”
里间纱帘分开, 秦萧走了出来。他如今身子渐好,气色亦佳, 一袭石青色的蜀锦襕袍,显得猿臂蜂腰、长身玉立。
“听到了,”他冷哼一声, “此人轻狂了些, 念在心思纯粹,勉强能用。”
崔芜听出戾气,扑哧一笑。
“还生气啊?”她拉着秦萧的手,指腹在他虎口处勾了勾,“骂的又不是兄长,我都不气了, 你气什么?”
“谁没有年少轻狂的时候?当初在江南, 我第一次见到兄长时,不也轻狂得很?”
秦萧却道:“陛下昔年并非轻狂, 而是受制于人。剑走偏锋亦是无奈, 置之死地方可求生。”
崔芜没想到他会这么说,微微怔忡。
时隔多年,那些曾经令她愤怒、屈辱、憎恨刻骨的场景非但未曾消退,反而如深植心头的毒苗,长出漫长又细密的根系。
只是多年修炼,自有城府,未容它显露于外罢了。
毕竟,她眼下要做的、肩上担着的, 可比区区一个孙彦重得多。
“前日顺恩伯上折,请开泉州海贸司,并自请入工部督造海船,”崔芜突然说,“我没应下,折子留中了。”
秦萧不动声色地垂下眼,拇指回扣,将那根贴着虎口作祟的玉指扣入掌中。
口中正经无比:“孙氏乃是降臣,海运干系国运,陛下信不过他,亦在情理之中。”
崔芜却道:“不止为了这个。”
秦萧微感诧异,低头却见女帝眉目笼在极浓重的暗影里,素日只觉清亮有神的双眸好似藏了妖鬼,即将露出狰狞嗜血的原形。
他恍然,旋即沉吟:“陛下在意孙氏旧事,可要把人罩上麻袋,拖去小巷毒打一顿?”
“若陛下觉得可行,臣即刻安排下去。”
崔芜:“……”
她万料不到素来老成的武穆侯会说出这么没谱的话,偏他语气郑重、神色认真,好似真打算这么干。
女帝仔细端详了好一会儿,才从秦萧眼底捕捉到细微隐晦的笑痕。
“兄长拿我寻开心是吧?”她假作没好气,装到一半,自己先绷不住,噗地笑出声,“以后别跟姓丁的走太近,老实人都被带坏了。”
秦萧心说:这是秦某自己的主意,跟姓丁的有何干系?
嘴上却不吭气,由着崔芜将锅扣给丁钰。
崔芜笑了一阵,忽又凝肃了神色:“盖先生提过几回,为天子者,须以社稷为重,因一己好恶而随心任性,是为不智。”
“兄长以为如何?”
这话不好接,秦萧却只略作思索:“气量恢宏是天子,快意恩仇是阿芜,都很好。”
崔芜斜睨他:“兄长喜欢哪个?”
“秦某喜好不重要,要紧的是阿芜如何选择。”
崔芜眼珠转了转:“我想……”
她拿腔拿调地拖长音,忽而勾住秦萧手腕,用力扯了把。秦萧骤失重心,幸而习武多年,下盘稳当,没被她扯动。
崔芜没趣地撇了撇嘴:“我想兄长随我列席放榜后的琼林宴,你应是不应?”
秦萧轻轻挑眉。
“琼林宴”即是殿试之后,为新科进士举办的宴席,向来由天子主持,重臣陪坐。
崔芜既许秦萧列席,便是默认了他的身份是“重臣”,而非囚困后宫、仅供赏玩的“禁脔”。
这当然是好事,可人性便是如此,越是即将失去的,越令人不舍留恋。
有一刹那,秦萧忍不住想:我于你而言,只是“臣子”吗?
然而这念头稍纵即逝,只一眨眼,就被自己强压下去。
他将那只勾着手腕的手拢入掌心,口中恭敬道:“陛下有命,臣自当遵从。”
三日后,传胪大典。
考生再入崇政殿,这一回,珠帘卷起,女帝身着玄色衮服、赤色蔽膝,上有日、月、星辰等十二华章。头顶冕冠垂落十二串玉绺,半遮半掩着芙蓉秀面。
文武百官均已到齐,文官在左,武官在右。殿前卫佩腰刀分立两侧,不必刻意威吓,久经杀伐的戾气已如猛兽般扑来。
这是新朝第一年科举,录取者共三百六十人。待贡士入殿,行叩拜大礼,丹陛上的女帝使了个眼色,戴幞头、着青衣的女官上前,朗声宣读进士名录。
洛明德跪在同年之中,不知是想多了还是怎的,总觉女帝目光若有似无地盘旋头顶。
经过垂拱殿中一番奏对,他对女子为帝再不敢有鄙薄之心,只想得个三甲进士,外放为官,造福一方百姓,便是顶好的结果。
熟料世事无常,越不敢肖想什么,老天偏要往他手里送。
“赐今科贡士洛明德进士及第,钦点探花,赐朝服冠带。”
洛明德猛地一震,不敢置信地抬起头。
逐月笑眯眯地:“洛探花,还不谢恩?”
此时容不得犹疑,洛明德深深吸气,以头叩地。
“臣,谢陛下隆恩!”
文官队列,主持阅卷的盖昀与许思谦对视一眼,有讶异,更多却是欣慰。
洛明德的答卷是经了两人手的,看清他写了什么,以盖相的城府都不禁出了一身冷汗。
谁也不知这样一份答卷交到女帝手中会掀起怎样的波澜,前朝女帝任用酷吏、堵塞悠悠众口的前车之鉴实在令人心惊。
但盖昀还是将答卷交给了崔芜,是对女帝的信任,也是身为臣子的职责。
幸好,崔芜没让他失望。
谢尚书的脸色却不大好看,这个结果不是他想要的,女帝的反应也着实出乎意料。
但只一瞬,那点懊恼与不甘就收敛得干干净净,面上又是一派和气。
这便是官场的处世之道,谁与谁都是花团锦簇,至于底下藏着多少暗涌,唯有当事人自己知晓。
传胪大典之后是一甲三元游街,本朝第一位状元,其风光可想而知。翌日琼林宴,地点位于太液池旁。
这是题中应有之义,五月仲春,景色正好,谁也不想拘在殿阁里饮酒,怪憋气的。
让人意想不到的是琼林宴的坐席安排,天子自然是居中主位,陪坐官员分列两侧,再往后是今科一、二、三甲。
有意思的是,天子左右各摆一案,像极了前朝后妃位席。可众所周知,当今天子是个女子,且尚未娶夫,哪来的后妃之说?
待得官员与进士入席,答案揭晓:左侧位席是给盖昀安排的,右侧……则是许久未在人前露面的武穆侯。
武官行列,如颜适等人的眼睛登时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