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萧今日难得着了公服,曲领大袖蜀锦袍子,腰间束革带,头戴幞头,脚蹬乌皮六合靴。暮山紫的颜色,穿在上了年纪的官员身上显老气,却恰到好处地衬托出他的眉目俊秀,勾勒几笔便可入画。
武穆侯固然风仪俊美,更要紧的却是他出现在此的意义。按说延昭加封国公,该是武侯之中首屈一指的荣耀,可女帝对席位的安排明摆着告诉所有人,谁才是真正的武将第一人。
武将们倒是没什么指摘,当初跟着女帝打天下,谁不曾在安西军中受过提点?在座的有一个算一个,都是秦萧的半个学生,对他坐主位是服气的。
文官们却相互看着,眼神交汇间传递出无声暗涌。
就在这时,女帝到了。
今日天气好,花圃中的石榴与蔷薇正当季,开得郁郁葱葱。女帝穿得也艳丽,一袭胭脂红大袖披衫,浅一色的杨妃长裙,照旧头戴金冠,凤口垂落嵌宝长络,圆润的玛瑙珠子反复打磨眉心花钿。
“今日设宴,贺天下人才尽入朝堂,诸卿不必拘礼,当敞饮尽兴。”
言罢,她率先举起金杯,却是极隐晦地转过角度,对身侧秦萧遥遥致意。
秦萧含笑,与她隔空碰了下杯。
这场琼林宴的初衷很简单,例行公事,与进士们混个脸熟,外加带秦萧出门散心。若有人仔细观察就能发现,奉给官员与进士的酒菜都是光禄寺所做,好看、精致,一入口却原形毕露。
唯独秦萧那份是福宁殿小厨房出品,用双层保温的食盒送来,是他喜欢的炙羊肉和樱桃肉。酒是玫瑰露,也就是玫瑰花瓣和糯米酿的甜米酒,色泽恰如春日桃花,入口甘甜,回味绵长。
喝酒吃肉赏春花,人生美事莫过于此。
更不必提,当朝天子就坐在一旁,时不时斜眼睨来。眼妆是新描的,恰似灼灼霞光映照秋水,顾盼之间情韵悠长。
秦萧分明没喝多少酒,却莫名生出微醺的错觉,恨不能沉溺于此,不复清醒。
……直到他看到新科进士一个接一个登台表演才艺。
第一个人提出春日尚好,要抚琴助兴时,崔芜没多想,准了。
谁知那人接了古琴,弹奏的是一曲《凤求凰》。
崔芜:“……”
第二个人表演吹笛,还是谈情表意的曲子。
然后是第三个、第四个……
直到第七个人观池畔蔷薇有感,当场做了一首五言律,其中有两句赫然是“柔肠经雨发,谁解寸心怜”,崔芜终于意识到,不是她想多了。
这些士子确确实实是在向她传情。
或者用一个更具现代风格的词形容。
撩骚。
第233章
崔芜曾见过出身风尘的卑微娼女向达官贵人们眉目传情。
姿态要谦卑, 柔婉妩媚最是喜人,达意却不能直白,含而不露、宛转暗示方是上策。
恰如眼前士子所为。
她一一打量过这些人的面孔, 认出他们身后或多或少都有世家背景。如洛明德这样的寒门学子反而沦为陪衬,没有自幼浸润的底蕴, 很难在这种场合做到长袖善舞。
平心而论,世家应对不出崔芜意料。此次科举取士三百七十,其中两百人出身寒门, 占了半壁江山有余。
这是很不容易的, 毕竟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内,世家垄断了求学资源,古籍、名师,乃至见闻阅历,都是出身寒门的学子苦读十年也比不上的。
正因如此,女帝才另辟蹊径——贡试考卷除了常规策论, 还缀了两道附加题, 一道是农学,一道是算学。
旁人或许不知, 盖昀却很清楚, 策论不论,两道附加题但凡答上一道,便可入殿试名单。
女帝扶持寒门、打压世家的心思,呼之欲出。
她知道世家会不满,却没想到他们会从这个角度采取举措。
有意思……吧?
若是平时,崔芜不介意逢场作戏,但刹那间她意识到什么,猛地转过头, 只见方才还含笑饮酒的秦萧阴沉了脸色,狭长眼角危险眯紧,一只手有意无意地抚摸腰间金鱼袋。
那是他平日里佩刀的位置。
崔芜后脊梁骨有点发凉。
她当机立断,打断了底下的“争奇斗艳”:“诸卿皆是饱学之士,今日难得齐聚一堂。朕有一题,你们以此赋诗,各展所长,也为今朝盛景助兴,如何?”
年轻学子都好卖弄,哪有不乐意的?
“请陛下出题。”
崔芜斜睨秦萧,微微一笑:“朕出首句,你们和韵即可,这首句便是……”
“朕与将军解战袍。”(1)
秦萧正自品茶,闻言微微一僵,喉头滚动,略有些艰难地将那口茶吞下。
崔芜只当没瞧见:“以一炷香为限,谁若有了,但念无妨。”
这是在女帝面前表现的好机会,然而新科进士们面面相觑,都不敢贸然出头。
毕竟,这首句听着太暧昧、太香艳,结合坊间传闻,女帝与武穆侯似有超出“兄妹”范畴的情谊,而武穆侯又以“养病”为名,留宿宫中数月。
在拿不准女帝用意前出头,太容易踩坑。
方才还谈笑熙攘的御花园陡然安静,士子们忐忑不安,官员亦是各有思量。这正是女帝想看到的局面——喝酒吃饭都堵不上你们的嘴,那就干脆别吃了。
三天不打,上房揭瓦!
她笑吟吟地饮了盅酒,又用了两块樱桃肉,眼看还是无人应声,便要宣布散场。
谁知这时,真有不怕踩坑地站出来:“奴婢一时技痒,想在此抛砖引玉,不知陛下是否允许?”
崔芜诧异抬头,对上逐月从容笃定的眼。
电光火石间,她想起丁钰所言,此女出身书香世家,自幼饱读诗书,不由来了兴致:“今朝设宴,诸人皆可畅所欲言。你若想好,道来便是。”
逐月得了允准,沉吟片刻,当真娓娓道来:
“朕与将军解战袍,铁衣白羽两相抛。
折柳章台银鞍马,闻笛紫夜金错刀。
已销烽火三千里,再固山河廿四朝。
此身贪恋清平景,不奏征人奏桃夭。”(2)
言罢浅笑:“奴婢献丑,请陛下恕罪。”
崔芜看向秦萧,见他搁了茶杯,眼底藏着些许笑意。
出题之时,女帝确实没安好心,纯粹想着搅混水,让这帮一个比一个会撩骚的花孔雀们消停些。
不曾想逐月深知她心意,将一句单拎出来仿佛没那么正经的诗句翻出“将军以身铸清平”的新意,倒是让她颇感惊喜。
“兄长以为如何?”她笑眯眯地问。
秦萧神色如常:“今日春和景明,确实与《桃夭》相得益彰。”
他性格内敛,这么说就是很喜欢了。
崔芜大笑:“难得兄长这么说,看来不赏你是不行了。”
赏赐不算贵重,是一品名为“杨妃出浴”的芍药,色泽嫣红、娇艳欲滴,风雅又应景。
逐月抱着芍药,含笑谢恩。
有女帝身边的心腹女官定调,世家进士们松了口气,华词丽句屡见不鲜,却始终不离逐月划定的框。
崔芜两盅酒下肚,白玉般的秀颊上泛起红晕,眼波如水,迷迷离离,竟比芍药还要娇艳三分。
一旁的秦萧看得分明,执箸的手顿了片刻。
“今日已然尽兴,”他委婉进言,“此处风大,陛下可要早些回宫?”
崔芜也听烦了世家们的奉承之声,摆了摆手。
“是了,这个时辰,兄长该用药了,”她说,“那就……”
话音未落,忽听席间有一人道:“禀陛下,臣有奏。”
崔芜扬眉看去,只见讨嫌……不对,开口之人是个熟面孔,时任工部尚书的卢廷义。
就女帝私心而言,是想把“工部尚书”这个位子留给丁钰的。之所以退而求其次,一来丁钰年纪尚轻,又有勋爵在身——以武侯之身担任文臣职务,他算是大魏第一人。这已经够打眼了,若是官职太高,难免成了出头的椽子,非女帝所愿见。
二来,卢廷义确实出身显赫,乃是五姓七望之一的“范阳卢氏”。
自魏晋以来,世家之间彼此扶持,姻亲、故旧、门生,已然结成一张密不透风的“网”。哪怕是威统天下的皇权,贸然撞上也未必有好果子吃。
这是崔芜没有立刻将“君主立宪”提上日程的缘由,路都没学会走,就想着跑了?也不怕摔一跟头。
崔芜不待见世家,然而这份情绪不能形诸于外,当面依然和颜悦色:“卢卿有何话说?”
卢廷义的神情却有些古怪,像是为难,又仿佛无奈。
“臣有一事想请教武穆侯。”他得了女帝允准,转向秦萧,“恕下官冒昧,不知武穆侯……可曾婚配?”
崔芜:“……”
秦萧:“……”
女帝危险地眯紧眼:“卢卿此话何意?”
卢廷义也是心中叫苦,经过崔氏一案,谁人不知武穆侯在女帝心中分量?
可偏偏……
他长叹一声,顶着女帝冰冷的目光,将来龙去脉说了一遍。
简单说来,这事得追溯到七年前——当初铁勒南下,攻破晋都,事先收到风声的世家大族无不仓皇南迁,范阳卢氏就是其中之一。
只他运气不好,堪堪逃至城门口时,被一伙胡兵盯上,家丁和护卫死了一多半。
彼时,卢廷义恰好不在城中,车中坐着的乃是他的妻女。这母女俩握紧匕首,已经做好自戕保名节的准备,谁知一股黑衣人突然杀出,将胡兵清剿干净。
“下官后来才知道,当时出手相助的正是武穆侯,可惜缘吝一面,不曾有机会答谢,”卢廷义吞吞吐吐,“当时,小女也在车里。她虽未露面,却自车帘后窥见秦侯风采,从此念念不忘。”
女帝不着痕迹地瞥向身侧,只见秦萧眉头微蹙,似诧异,亦有恍然。
由此可知,卢廷义所言是空穴来风、未必无因。至少,救下卢家母女确有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