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聪明,手也巧,只是心思深了些,”陈二娘子打量着她,“既有血性杀了荀三郎,怎么被人欺负了反倒一声不响?”
青黛见识过这位女坊主的厉害,一点不敢在她跟前玩花样,老老实实回答:“谁也不是天生的杀手屠夫,能过好日子,谁愿意沾染人血人命?”
“我若一言不发,还能在坊里继续做下去,可要得罪了管事的人,随便栽派一口黑锅,将我赶出去,这天底下再寻不到第二个这么好的去处。”
陈二娘子沉默片刻,轻叹一声:“倒是我看错了,你原是个聪明人。”
说着,将桌上折好的契纸递与她。
青黛认得那是自己的卖身契,只不明就里,没敢接。
“我家东家听说了你的事,很是佩服,”陈二娘子说,“她给你赎身的机会,往后海阔天空,随意遨游吧。”
青黛神色怔怔,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然而白纸黑字就在眼前,只需一伸手,就能将锁了她半生的镣铐撕成碎片。
风从窗外拂来,带着夏日特有的润泽气息,却呛得她几乎落下泪来。
她知道,那风里带着自由的气息,是她魂牵梦绕的。
但她久久未接。
“我记得您说过,”青黛语气柔婉,将一缕发丝掖回耳后,“即便赎身,也可以留下做工。”
陈二娘子点头:“不错,只是须得重新签契——放心,不是卖身契,你可以看作是对咱们双方的保障。”
“契书约定时限内,你不可转投他家。当然,工钱食宿少不了你的,时间越长,工钱也会跟着涨。若是做得好,三年期满还可再续。”
青黛:“……”
这不就是劳动合同吗!
“我签,”她毫不犹豫,“我想留下做工。”
陈二娘子并不惊讶她如此说,转头吩咐管事去准备契书。
只见青黛咬着唇角,好似犹豫许久才问道:“敢问一句,您身后的东家是何许人也?”
陈二娘子挑了挑眉。
织坊寄在她名下不假,背后东家却是当今天子。只是这话,陈二娘子不会对外人说明,遂道:“你问这个做什么?”
青黛不假思索:“我想为织坊的东家做事。”
陈二娘子有些讶异。
“能开这样的织坊,您背后的东家一定不是一般人,”青黛神色坚定,“我想为她做事,做什么都行。”
织坊真正的东家此时正端坐垂拱殿中,阶下跪着一人,是已升为正四品佥都御使的洛明德。
“此行凶险,该叮嘱的朕都叮嘱了,”崔芜说,“此外,朕调三十禁军随行护卫。”
“若遇险情,切记以自己安危为先。”
洛明德叩首谢恩,欲言又止。
崔芜一眼瞥见,饮了口茶水:“想说什么就说。”
洛明德咬了咬牙,当真说了出来:“若臣有命归来,能否……请陛下赐婚?”
崔芜目光闪烁:“你想娶谁?”
洛明德眼神明亮:“就是陛下身边的……逐月姑娘。”
第254章
垂拱殿中陷入沉寂, 女帝许久未曾开口,只用碗盖撇着浮沫。
洛明德知道自己僭越了,捏在袖中的手指不知不觉攥紧, 只听女帝淡淡道:“你胆子不小,朕身边的人也敢觊觎?”
洛明德再叩首:“逐月姑娘秀外慧中, 更难得傲骨冰清、人品出众,臣对她仰慕非常,还望陛下成全。”
女帝挑了下眉:“傲骨冰清?你知道她的身世来历, 还这么认为?”
洛明德不卑不亢:“臣以为, 论心不论迹。流落风尘非逐月姑娘所愿,她身陷泥淖,心怀冰雪,更明事理、知大义,当得上玉洁冰清。”
女帝沉默片刻,见他眼神坚定, 确是这么想的, 方幽幽一叹。
“世人最易被成见所囿,难得你能这么想, ”她说, “但你所请,朕不能应。”
洛明德有点着急:“陛下……”
女帝竖起手掌,截断他话头:“此事干系逐月终身,朕为天子亦不好自作主张,总得问清她的意愿。”
洛明德恍然:“这是应该的。”
他叩首行礼,退出殿外,女帝品着茶水,头也不抬道:“你都听见了?可有什么想法?”
屏风后走出一袭娉娉袅袅的身影, 逐月依然是女官服色,执壶为女帝续上茶水。
“此子所言出乎肺腑,倒是个难得的赤诚人,”女帝真心实意道,“且他如今虽不显,日后却是前程大好,又待你一往情深。”
“朕还是那句话,若你点头,朕就收你为义妹,以半副郡主的妆奁,将你发嫁出去。”
“不过,这终究是你的终身,总要你自己愿意。你不必有所顾虑,直说便是。”
逐月绕到案前,盈盈拜倒。
“奴婢入宫之际,曾与陛下言道,想随您往世间最高处瞧一瞧。”
“蒙陛下不弃,奴婢这些日子打理奏疏,也颇有些心得。陛下一统乱世,乃不世出之明主,奴婢萤火之烛,不敢与日月之光相较,却也想为陛下鞍前马后,陪您一同缔造盛世。”
“奴婢微末心愿,还望陛下成全。”
女帝听明白了,眉心深深蹙起:“你……想出仕?”
逐月屏住呼吸,每一处寒毛都因这两个字而激动战栗。
她甚至不敢明目张胆地做此想法,盖因她知道,女子立足朝堂有多难,名门贵女尚且如此,何况她一个出身风尘的“下贱人”?
但女帝就这么若无其事地将她心中渴望一语挑破,令她不由自主地期盼、颤抖。
“奴婢不敢做此妄念,”她恭敬地磕了个头,“奴婢知晓自己出身,能随侍御前已是万幸,不敢让陛下为难。”
女帝定定打量她,眼前女子面容姣好、身姿柔弱,眼睛里却闪烁着难以形容的光。
像一把火,熊熊燃烧着,驱散了所有阴霾,呈现出不容忽视的野心与力量。
这眼神似曾相识,女帝恍惚想起,多年前她揽镜自照,看到的也是这样一双眼睛。
“你想出仕,”她说,“朕可以成全。”
逐月倏尔抬头,犹自不敢置信:“陛下?”
“朕会知会礼部,自今年秋闱起,许女子科举出仕。届时,你便能堂堂正正地与世间须眉一较高下,”女帝说,“但朕有言在先,你想出仕,就得在学识才干上压倒男子——光与他们一样还不够,你得比他们更好。他们做到一分,你就得做到十分。”
“朕知这于你不公,可惟其如此,才能让那些鄙薄女子、轻视女子的男人们闭上嘴,才能令你真正站稳脚跟。”
“你可做得到?”
逐月强摁狂喜,依依拜倒:“奴婢定竭尽所能,不负陛下隆恩。”
女帝点了点头,沉思须臾,又道:“盖卿身子一向不好,朕不放心,从明日起,你便去他府上帮忙照拂——若有空闲,亦可向盖卿请教一二。”
逐月心知肚明,“照拂”是假,将她从纷繁复杂的公务中开脱出来,向当世名士请教学问是真。
如此不遗余力地铺路,可见女帝说要用她,是发自真心,并非随口敷衍。
“奴婢,谢陛下恩典。”
被赶鸭子上架的盖昀第二天才知晓女帝打着什么主意,然而天子心意已决,他无从推脱,只得接受。
“既然是陛下旨意,臣自当尽力,”盖昀心中百味陈杂,想到日后朝堂之上或有女子跻身,无法想象是何等情形,也不知是喜是忧,“逐月姑娘便在西偏院安心读书,若有不明之处,昀虽不才,也能为你解惑一二。”
逐月福身:“多谢盖相。”
另一边,洛明德即将赶赴河东。启程前一晚,女帝派人将逐月手书交与他,偌大的洒金纸上只有十个字:感君千金意,惭无倾城色。
婉拒之意,力透纸背。
洛明德长叹一声,怔怔落下泪来。
这一年流火时节,京中闹出的乱子被女帝铁腕平定,南边又频频传来喜报。
孙彦虽不是东西,给出的线报还是准的。岑明与韩筠兵分两路开往闽王境内,途中虽遇些许抵抗,但都不成气候。一路高歌猛进,眼看将闽王的半壁江山纳入囊中。
战报传回京城,女帝很是慎重。
“传令岑明与韩筠,闽地气候与北境不同,更兼山势起伏、地形复杂,切勿掉以轻心,以防中了诱敌之计,”她在殿中来回踱步,“还有,命惠民药局置办一批药材,发往南边,以防瘴气之毒。”
彼时,盖昀与户部、兵部两位尚书皆在,闻言并无异议。
户部尚书许思谦比女帝还慎重:“武穆侯掌着枢密院,涉及用兵,是否应该召他入宫问策?”
崔芜:“……”
应当自是应当,只这其中有些隐情。自那一晚,秦萧拂袖离去,再未入过宫城。对外的理由是旧疾复发、卧床不起,至于几分真、几分伪,便是仁者见仁,智者见智了。
“兄长感染风寒、精力不济,稍后朕自会询问他的意思,”崔芜神色如常,“你们先拿个章程出来,尽快将药材发往闽地。”
她话音顿住,有意无意瞥向盖昀:“闽地物产丰富,可不能让闽王专美。该准备的,也该尽早操办起来。”
盖昀会意:“陛下放心,臣已派出心腹亲随赶往闽地,定不会让陛下失望。”
崔芜满意地笑了。
待得众人退下,阿绰上前撤走残茶,为女帝换上一盏紫苏饮。
崔芜忽然道:“兄长风寒如何?可还高热不退?”
旁人或许不明就里,耳目遍布京城的萃锦楼却一早收到风声,武穆侯是真病了。
许是那晚连夜赶路着了风寒,秦萧前脚回府,不出一个时辰就发起高热。府里上上下下惊吓得不轻,老管家本想入宫请太医,却被秦萧拦住。
“若被陛下知道,少不得要亲自来瞧。她自己也是大病初愈,这般奔波劳累,万一……咳咳,再折腾病了怎么办?”
秦萧咳得喘不上气,语气却极严厉:“左右陛下开了方子,煎几副来吃就是。”
老管家劝不动他,自家侯爷的吩咐又不敢不听,只得照办。
这番话按说不会传入宫中,架不住有个好事的颜适,得知内情,故意去萃锦楼用了晚食,又当着小二的面与丁钰说起此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