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6章
武穆侯固然气场骇人、不好招惹, 但他终归是女帝“义兄”,荣宠加身、显赫无双。卢廷义纵使没说成亲事,也万万不会傻到怠慢他, 见人到了,紧着迎上前:“秦侯亲临, 真是蓬荜生辉啊。”
秦萧只是脾性冷,场面上的寒暄却不含糊:“卢公客气。今日来迟了,还望见谅。”
这一日宾客众多, 其中不乏姻亲勋贵。卢廷义再有心交好武穆侯, 也不能只围着他一个人打转,遂唤来族中子侄:“替我招呼好秦侯。”
又道:“此间人多,暑气又重。倒是水阁那边,清静,也凉快,秦侯不妨去那儿坐坐, 等开席了再过来。”
客随主便, 秦萧自无不允之理。
眼看他跟着卢氏子侄走了,颜适刚想张口招呼, 却被丁钰捂嘴拖到一边。
“别惊动人, ”他附在颜适耳畔低声道,“跟我来,我带你看一出好戏。”
颜适不明所以,被他拖着走了。
另一边,秦萧跟着卢氏子侄避开人多处,只见院中辟了一方清池,池畔假山堆叠,池中睡莲映日。临水建了一座清舍, 门窗通透,凉风习习,品着茶,赏着花,果然是极风雅闲适的所在。
案上早已备好茶点,卢氏子洗净手,从碾茶开始,依着繁复步骤,亲手点了一盏好茶汤奉上:“这是龙凤团茶,秦侯尝尝,可还能入口。若是饮不惯,厨间也备了奶茶。”
彼时世家大族有炫耀茶道的习气,饮奶茶的少之又少。会特意备下,只能是为秦萧专门准备的。
饶是秦萧对范阳卢氏无甚好感,主家如此殷勤备至,也不免将素日抵触去了三分:“不必,茶汤就好。”
卢氏子极客气:“那秦侯稍坐,待得开席,我再来请您。”
秦萧颔首应允。
随茶配了两样点心,一样是龙井茶和糯米粉制成的“龙团”,一样是糖腌的樱桃煎。称不上多名贵,但世家大族自有底蕴,同样一道点心,卢家厨子做来的就是比外头精致,色泽搭配恰似红妆绿鬓,盛在白瓷碟里,仿佛一道艺术品。
这地方清净得很,远离前院,虽能听到隐约人声,却似隔着一层,并不分明。更别具匠心的是,这水榭后头立了一架水车,偌大轮叶徐徐转动,将低处池水送上屋顶,再顺着屋檐流淌而下,好似人力降雨。
如此水帘如注,凉意沁人,配着莲叶亭亭、茂林修竹,再多的暑气也消散无形。
由此可见,世家大族确会享受,连水阁也造的比旁人别致。
秦萧不自觉地神游千里:难怪女帝盯紧了世家,炎炎盛夏,寻常百姓能得一碗绿豆汤消暑就是莫大的享受。世家却可不惜人力物力地建水阁、立水车,生生打造出个清凉世界。
别说崔芜,连他这个世家子都生出一腔熊熊燃烧的仇富心理。
这地方确实好,清雅、僻静,少有人来。但无人打扰的同时意味着……如果出了什么变故,同样极难被人发现。
一炷香后。
当卢氏子折返回来时,看到的就是一个斜倚栏杆、不省人事的武穆侯。他长出一口气,吩咐跟在身后的健仆:“秦侯想是累了,快扶进去歇息。”
健仆应了,一边一个搀起秦萧,将人送去里间。
卢氏子目光闪烁,又唤来一旁婢女,低声道:“告诉三娘,都准备好了,她……可以过来了。”
婢女心领神会,一溜烟跑了。
“卢三娘”就是卢廷义的嫡女。他生了四个孩子,三个都是儿子,唯独最小的是女儿,平时难免多疼爱些,宠得如珠似宝,捧得目无下尘。
等到了年纪,卢尚书想为她说一门亲事,熟料女儿眼界甚高,寻常郎君皆不入眼。这也罢了,细细挑选,总能寻到好的。
却万万没想到,她竟是对武穆侯一见钟情,非君不嫁。
卢尚书这辈子没这般犯难过。若女儿看上的是别人,哪怕是王谢郎君、王孙贵胄,以卢家的门第,自己女儿的品貌,都未尝不能一试。
可偏偏是武穆侯。
且不论秦萧昔日安西军主帅的身份,也不管他执掌枢密院,于军中威望甚高,一旦联姻难免令人生出“文武勾连把持朝堂”的疑虑。
单是女帝看秦萧的眼神,就够卢尚书犹疑却步。
他自己也是过来人,非常明白那不仅是君王看臣子。
刨除两人掩人耳目的“义兄妹”身份不论,那就是一个女人,看一个令人欣赏、值得玩味的……男人。
琼林宴上的当众求亲其实是一场试探,卢尚书确认了自己的猜想。武穆侯人品贵重,如明珠美玉,可惜这颗“明珠”被恶龙含在獠牙间,任何敢于觊觎的人,都将遭到不遗余力的报复。
酒楼传唱的话本就是一例。
窥得天子心意的卢尚书回了家,将女儿叫到面前,说了实话。
“天子爱重武穆侯,断不可能赐婚,你的念头怕是不成了,”他开门见山道,“若你非他不嫁,眼下只剩一个法子……只是风险极大,稍有不慎就会赔上卢家女儿名节与满门老小性命。”
“你自己掂量吧。”
卢三娘选了孤注一掷。
她并非不在乎家族命运,而是从父亲暧昧含混的说辞中捕捉到他隐约的立场倾向——如果有可能,他还是希望促成这桩姻缘的。
世家贵女耳濡目染,对时局并非一无所知:女帝压制世家之心昭然若揭,陈郡谢氏尚且避其锋芒,其他门阀看在眼里,如何不想另谋出路?
女帝再如何爱重秦萧,都不可能屈尊下嫁。以武穆侯的傲气,也不会甘心放弃权柄,入宫为宠。且河西秦家只剩他一个男丁,他迟早要娶妻成家,延续血脉,既然娶谁都是娶,为何不能容自己得偿心愿?
卢三娘是女子,自忖最清楚女子心思。女帝纵是权倾天下,也不忍为难心爱的男人。若能成就这门婚事,则范阳卢氏不仅结纳强援,更多了一重保障。
这就是卢廷义的如意算盘。
然而道理想得再明白,当婢女回禀说,计划一切顺利,请三娘往水阁去时,卢三娘还是迟疑了。
理由很简单,她比任何人都明白,此举与她自小接受的诗礼熏陶相违背,更为世间礼法所不容。
万一计划出了岔子,中途为人识破呢?
万一秦萧恼恨为人设计,咬死不肯娶她呢?
则天下虽大,亦再无她卢三娘立足之地。
怀揣着这般患得患失的心思,卢三娘还是来了水阁。许是为了说服自己,她在心里反复告诉自己:“我是真心爱慕侯爷,日后成个婚,我定体贴待他,恪尽妻责。”
“我不必真与侯爷怎样,只需做做样子……若侯爷醒来怪罪,我就诚心赔罪,再倾诉心意。”
“我……我不在乎他是侯爷还是旁的什么人。我只想嫁给他,做他的妻子……不,只要能日日见着他,哪怕为妾为婢,我也心甘情愿。”
她想得太入神,浑然未曾留心,水阁周围有些过分安静。当然,就算她留心到,也只以为是卢氏子特意驱散仆婢,方便布局。
“吱呀”一声,她轻轻推开门,一线光照亮窗扉紧掩的暗室。
屋内,背手而立的女子回过头:“卢小姐,朕等你好久了。”
卢三娘僵在原地。
她虽未见过眼前人,但这般年纪,这般容貌,女子之身又堂而皇之地以“朕”自称,普天之下能有几个?
婢女却不明就里,兀自怒斥:“什么人如此放肆?竟敢擅闯尚书……”
话没说完,一道身影闪过,殷钊面无表情地收回手,被打晕的婢女噗通倒地。
“圣驾在此,”他亮出手中金牌,“卢小姐,还不叩拜?”
卢三娘见得金牌上一个笔走龙蛇的“御”字,再无怀疑,当即拎裙拜倒:“臣女卢蕙娘,不知天子驾到,冒犯天威,望陛下恕罪。”
与此同时,心里不是不惊惶:女帝不早不晚,偏偏这时候赶到,水阁内却不见秦萧与卢氏子身影,显然被清过场。
这是不是意味着,女帝早知道她和父亲的谋算,隐而不发,只为逮她一个现行?
那她……岂不是要害了卢家满门?
卢三娘再有城府也只是个小姑娘,想到荀李两家下场,没法不害怕。她当机立断,俯身叩首:“陛下恕罪!今日之事乃臣女一人所为,与旁人无关!陛下若要降罪,臣女、臣女甘愿受罚!”
那负手而立的女帝掸了掸袖口浮灰,在秦萧躺过的罗汉床上坐下,饶有兴味:“你罪在何处?”
卢三娘强自镇定:“臣女……只因仰慕武穆侯,才斗胆约他在此相见。此事家父并不知情,完全是被蒙在鼓里。求陛下看在家父忠心办事的份上,莫要牵连卢府上下。”
她也有心机,拿不准女帝知晓多少内情,便隐瞒了最要紧的一节。“孤男寡女私下约见”虽不好听,可比给一品武侯下药的罪过轻多了。
女帝听到此处,忍不住笑了。
“早听说卢家三小姐秀外慧中、心思玲珑,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她悠悠道,“只可惜啊……”
女帝故意顿住,果然引得卢三娘发问:“可惜什么?”
女帝淡淡掠她一眼:“可惜你这千伶百俐的心思都用在追男人上头,一点没往正道上使。”
卢三娘再矜持,一张秀脸也红透了。
第257章
崔芜确实猜到卢三娘的谋算, 甚至比她预料的还要早。
毕竟,卢三娘再聪慧玲珑也想不到,早在她生出念头前, 就有人盯上尚书府,只等抓到把柄向女帝卖好。而她的轻狂任性, 无异于一把悬在卢府头顶的刀,刀柄还是她自己主动递出的。
如此,方有了水阁中的一幕。
“你仰慕秦侯是你的事, 朕也是打你这个年纪过来的, 非常明白少艾心思,”崔芜比卢三娘大不了几岁,说话却老气横秋,“可你仰慕归你仰慕,秦侯已然拒绝,你却不依不饶, 乃至私下暗算, 这是什么道理?”
“都说卢三娘子知书达理,你父亲请大儒名士做西席, 教了半天, 就只教会你强人所难?”
“你也不想想,如若有个你不喜欢的郎君痴缠你,为逼你下嫁,不惜暗中下药毁你名节,你是什么滋味?是不是宁可自戕也绝不让他得逞?”
“秦侯性情可比你这小小女郎刚硬百倍,真走到这一步,纵是不屠了你卢府上下,也势必反目成仇。到时, 你范阳卢氏就不是结纳一门强援,而是树下一个死敌。”
“你扪心自问,这笔买卖值是不值?”
崔芜待小姑娘比常人更宽容三分,此番虽然气得狠了,还肯好好分说道理。饶是如此,卢三娘亦是秀脸通红,既是无地自容,又免不得自惭自伤。
“臣女、臣女自十三岁那年为侯爷所救,这些年从未忘怀过一日,”她哽咽道,“臣女不敢有所奢望,只求长伴侯爷身边,日日相见,以报救命之恩……”
崔芜心说:你这还不算奢望?朕都没能与兄长日日相见!
“秦侯扼守边陲、救人无数,若谁都与你一样,要拿姻缘偿他的恩情,朕的三宫六院让给他,都装不下这些女子,”她老实不客气地说,“再者,你之所求,是否为秦侯所愿?”
“你要报恩,也该问问秦侯的意愿。否则,就不是报恩,而是结怨了。”
卢三娘并非不明白这个道理,只是青春少女总抱着侥幸心理,觉得心上人知晓自己一片情深,或许会心软动容,成全她的痴心。
如今被女帝三言两语挑破,直如万箭攒心,将那岌岌可危的自尊心捅了个千疮百孔,里子面子俱是无地自容。
“陛下……所言极是,”她凄然一笑,被皇权逼迫着,终于断了念想,“原是臣女一番傻想头,冒犯了秦侯。陛下若要问罪,臣女愿一人承担。”
言罢,伏地不起。
崔芜瞄了她一眼:“你真想赎罪?”
卢三娘痴心已死,只求保全家族:“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