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芜很痛快:“行。为朕办一件事,朕便恕了卢府上下。”
卢三娘毫不犹豫:“只要陛下不罪卢氏,臣女做什么都可以。”
“今岁八月,秋闱将开。朕吩咐了礼部,天下人才俱应入吾毂中,不独男子耳,”女帝曲指叩了叩桌案,“礼部已发文书,许各地女子有才学者参与秋试,中举者可如男子一般参与明年春闱。”
卢三娘惊讶地睁大眼。
女子科举?
荒唐!
简直闻所未闻!
然而驳斥之语到了嘴边,又被自己咽回。
眼前的一国之君就是女子,既然女人可以称帝,那么征召女子入朝为官有什么问题?
再合情合理不过。
只卢三娘犹自懵懂,不解此事与自己有何干系,直到女帝说出一句:“早听闻卢氏三娘饱读诗书、文采不凡,这般好的才华,就该用于正途。”
“今年秋闱,朕想看到你的名字,若能考中,则卢氏之罪一笔勾销,绝无虚言。”
哪怕女帝说要将她千刀万剐,卢三娘也不会这般震惊。
参加秋闱?我吗?
这怎么可以。
这是她下意识冒出的念头,名门贵女的教养约束着她,礼教操守禁锢着她,令她踌躇再三,不敢越过那道区别男女的红线。
她下意识推拒:“臣女才疏学浅,只怕有负陛下期望……”
崔芜打断她:“朕听说,卢三小姐四岁开蒙,八岁作诗。那首咏蝴蝶的绝句朕读了,文辞清新,意态天然,确是难得的佳作。”
“范阳卢氏年轻一代的男子,朕挨个瞧过,除了志大才疏就是膏粱纨绔,当不得大用。也就你,卢清蕙,勉强能入朕眼。”
“卢清蕙”是卢三娘的闺名,她听着女帝说话,只觉每个字都认识,凑到一起却不明白了。
“陛下、陛下是想……”
“朕想让你出仕,”崔芜坦然,眼看卢清蕙一脸惶恐,张口就要推拒,竖起手掌打断她,“不必急着拒绝,朕只问你一句,你觉着这些族兄弟中,有几个真正强过你?”
“不成器的男人建功立业,才华横溢的女子受困闺阁,你甘心吗?”
卢三娘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却没发出声音。
甘心吗?
这是世间千百年来约定俗成的规矩,男主外,女主内,男子施展抱负,女子操持家务。
有什么好不甘的?
可真要她点这个头,又觉重逾千钧,无论如何都弯不下头颈。
崔芜看在眼里,有数了。
“还是那句话,你参加秋闱,朕与卢氏恩怨一笔勾销,”她施施起身,“不必顾虑,只管把朕的话告诉你父亲,他知道怎么选择。”
她抬腿往外走,半个身子已经融入阳光,卢清蕙忽然开了口。
“陛下,”她真心实意地不解,“臣女算计秦侯,您该恼怒才是,为什么不加罪臣女?”
“为什么要给卢家这个机会?”
她不蠢,自然明白女帝此举虽有逼迫卢家站队之意,却也实实在在给了卢家机会。
多一个人出仕,就多一份维系家族荣耀的机会,盖因出仕之人中但凡有一个能成器的,就能将卢氏门楣多撑三五十年。
哪怕这机会是给女人的,只要女帝肯松手,也足够世家门阀抢破头。
崔芜驻足,回眸掠了她一眼,似在斟酌如何回答。
“千伶百俐的姑娘家,论头脑、论手腕,不比谁差,随便做出点功绩就能留名青史,偏偏将自己陷在这口泥潭里,为了个男人弄得一身污浊。”
她不屑撇嘴:“朕平生最见不得你这样自轻自贱的人,既撞见了,自然要拉拔出来——免得污了朕的眼。”
说完,拂袖离去,独留卢清蕙跪在原地,怔怔出神。
这一日的卢府喜乐暄天,前院宾客不知后院暗涌。无人察觉处,一对君臣私下达成了交易。
崔芜是从角门离开的,来去匆匆,不留痕迹。当卢廷义听到下人回禀,急忙赶来时,只见到青幔马车离去的身影。
他顶着一脑门冷汗,撩袍跪拜,心里想着“这下完了”,殊不知女帝已将一桩富贵前程送到女儿手里。
车轮辘辘,将丝竹声甩在身后。接连穿行两条街道,前头又是一扇虚掩的角门。
镇远侯府到了。
得用的亲随早已候在门口,见状二话不说,将马车放进院里。殷钊亲自赶车,一路驶到花厅前。丁钰穿廊迎出,扶着崔芜下了车。
女帝直奔主题:“安顿好了?”
丁钰点头:“安顿在西偏院……从后门进来的,一路很小心,没人发觉。”
崔芜点了点头,就要抬步上阶。丁钰却拽着她手肘,将人扯了回来。
“你可想好了,”丁钰难得正经,“这一步迈出去,可收不回来了。”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万一秦自寒醒来察觉端倪……你跟他就再也回不去了。”
崔芜奇道:“不是你让我跟他把话说开?怎么事到临头,改主意了?”
丁钰哽了下:“我让你把话说开,不是让你把人办了!”
“你说说你,该争取的时候往后退,这一旦想通,好家伙,都不是捅破窗户纸,直接上手拆房子。”
“咱就不能循序渐进,细水长流吗?”
崔芜背手身后,悠悠笑了。
“我原也这么想,时日还长,慢慢走、细细看,若有缘分,自能水到渠成,”她说,“可结果呢?”
丁钰哑然。
他想起秦萧为乌孙人俘虏,九死一生性命垂危,只差一点就是阴阳两隔。
“自那时起,我就知道,有些人、有些事,若真心想要,还是尽早抓在手里得好。若不然,这世间意外太多,恰似一浪接一浪,再经天纬地的人物,在世道的洪流里也如攀附枯叶的蝼蚁,不定哪天就被暗涌吞了。”
她仰头望着满院苍翠,好似享受阳光,又仿佛回望来时路:“阿丁,我不想死到临头再遗憾那些原本唾手可得……却因为这样那样的顾虑而放弃的东西。”
她从不否认自己是个贪心的人,一开始只想大权在握,走自己的路。待得站到最高处,实现了一直以来的夙愿,那些一度被放弃的,反而成了心头执念,叫她辗转反侧,欲罢不能。
“什么‘世间难得双全法’,什么‘此身已许国,再不能许卿’,都是狗屁!”崔芜想,“我要的东西,无论如何也要抓在手里。”
花开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
江山是这样,男人……也不外如是。
丁钰说不过她,只得悻悻放手,让开通道。
长廊尽头是一处僻静院落,架了紫薇,种着丁香。崔芜在满院幽气中推开门,绕过当地一架四扇山水屏风,抬头见东次间摆了张月洞架子床,暗花罗床帐一层层放下。
纱罗如烟似雾,依稀可见躺在深处的修长身躯。
崔芜自胸臆深处吐出一口气,一路行来的浮躁心绪,突然间尘埃落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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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8章
崔芜撩开重重纱幔, 像身陷梦境一般,一步步走向心头执念。
她一直以为自己足够清醒,乱世求存多年, 一颗心早已又冷又硬,不会为任何人或事牵绊脚步。
直到秦萧遇险的消息传来, 她才知晓自己原来从没勘破过红尘。
秦萧元气尚未恢复,崔芜既提前获悉卢氏谋算,断不会坐视旁人用不知哪来的虎狼之药糟践他。下在茶水中的迷药被她调换过, 药性温和不伤身, 令人如坠幻梦,过去数十年间的渴盼与遗憾攒成一瞬,于梦境中斗转星移而过。
此刻,秦萧极细微地皱起眉,额角渗出密密的汗珠。崔芜在床边坐下,轻纱袍袖拂过汗湿的额头。
秦萧非但没释然, 眉头反而皱得更紧。
崔芜做了一直以来想干又有贼心没贼胆的事——她俯身吻住秦萧眉心, 沿着刀削斧凿般的鼻梁一路滑下,最终停落在他薄而软的嘴唇上。
灵巧的舌尖撬开唇缝, 像小兽探索地盘那样, 懵懂又好奇地舔舐过每一处角落。
秦萧喉间逸出深深的叹息,手臂不安地挣动了下。
崔芜却猛地后退,那双属于男人的手臂太过强壮有力,于电光火石间勾起极不美妙的回忆。
仿佛许多年前,一双类似的手臂曾将她压倒在床笫间。她挣扎、咒骂,却无济于事,眼睁睁看着自己被伤害、被掠夺。
真是……太憎恨!太想杀人了!
戾气涌上心口,崔芜呼吸窒了一瞬。她将怨憎发泄在眼前这双无辜的臂膀上, 左右顾盼片刻,干脆扯下秦萧腰带,将手腕绑缚于床栏。
而后她挺起上身,满意端详自己的“杰作”。
这回顺眼多了。
昏沉中的男人无知无觉,不设防地任她摆布。骨节分明的手指抽动了下,仿佛想挣脱,却被坏心肠地摁住。
“听话,乖一点,”崔芜亲了亲他脸颊,“我可不想留下印子。”
她不光绑住秦萧的手,还摸出帕子蒙住他的眼——确保武穆侯就算提前醒了,也看不清是哪个吃了熊心豹子胆的轻薄他。
而后,系带被扯落,外袍剥落肩头。锦绣层层委地,显露出的并非珠玉般的光泽,而是新伤旧痕,斑驳交错。
崔芜并不陌生,在秦萧养伤期间,她曾无数次目睹这些伤痕,甚至能判断出是什么时候,以及用何种刑具造成的。
比如肩头那道三角形的暗色伤疤,就是烙铁所烫,刚成形时血肉模糊,仿佛将皮肉生生撕去一层。
崔芜心头涌起怜意,将那一小片皮肤温柔含住。
接下来的事顺理成章,辗转过风尘的女子,该知道的一样不少。她将那些曾经唾弃、不屑的技艺用在秦萧身上,将每一寸肌肤蒸腾出极鲜艳的绯色。
秦萧在昏沉中察觉不妥,身体好似坠入火海,皮肉在烧灼,血液在沸腾。他想挣扎呼救,喉间却仿佛堵了棉花,只能发出细碎的呜咽。
煎熬没有持续太久,骤降的云雨温柔拥住他。像是山间的风、流淌的水,清凉温软而又无孔不入。
他惬意地吐出一口气,在那柔情似水的缠绵中重新沉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