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晚夜色宁静,云层散去,头顶一轮月华光彻大地。
镇远侯府花园角落里,丁钰生了篝火,将一条羊腿架在火上烤。香气飘过围墙,一道身影从墙头翻落,毫不见外地伸出手,从羊腿上撕下一小片肉。
“啪”一声响,丁钰打开那只爪子:“今儿个没你的份,都是我自己的。”
颜适早已得手,将烤得焦黄的皮肉送进嘴里:“这么大一只腿,你吃得完吗?”
丁钰没好气:“我留着当早点不行啊?”
颜适撩袍坐下,偏头瞧了他片刻,把丁钰瞧烦了:“看什么看?没见过这么英俊帅气的人中俊杰啊?”
颜适“切”了声,转为正色:“你既有心,为何不向陛下说明?还帮着她筹谋布局,将我小叔叔算计到床上?”
丁钰一开始没回过味,待得反应过来,睁眼猛瞪他。
颜适嗤笑:“瞪我做什么?你那点心思别说我,怕是我小叔叔都知道了,也就陛下,人在局中看不清罢了。”
丁钰扁了扁嘴,想说点什么找回场子,偏又找不到合适的词,只好色厉内荏地威胁道:“别说出去啊!要不你以后别来我这儿蹭饭了!”
颜适不屑:“跟谁稀罕似的。”
再一想,最吃亏的终归是丁钰,遂缓和了口吻:“你真不打算告诉陛下?”
“告诉那丫头做什么?”丁钰自嘲一笑,“她心里那人是谁,你又不是看不出。真告诉她,只会让她心里多桩事,往后连面都不好见了。”
“再者,她要操心的已经够多,我这点小心思,还是自己留着过夜吧。”
颜适无言以对。
他虽幼失怙恃,却有秦萧爱护,且在军中长大。但凡想要的,无论裂地封侯还是攻无不克,都能凭双手挣得。
他从没尝试过机关算尽一场空的滋味,但是看着丁钰,突然就明白了什么叫“无能为力”。
若是换作旁人,颜适少不得帮一帮姓丁的。可他动念的,偏偏是这世上至尊之人,而她所思所想,又是将他一手带大的秦萧。
简直是一团乱麻。
颜适揉了揉额角,难得生出些许同情。熟料丁钰眼尖瞥见,往他嘴里塞了片肉。
“别,可别同情我!”他在颜适脑门上呼哧一把,“教你个道理,这世上最不可攀折的就是人心,但凡认准了,头撞南墙也得撞出一条道。但最易改弦的也是人心,只要一念贯通,就算王屋太行也能夷为平地。”
“陛下是第一种人,我是第二种。我不像姓孙的那么蠢,只跟得不到的东西较劲。既不属于自己,那就抛诸脑后,世界这么大,值得欣赏的风景足够多,何必非往死胡同里钻?”
颜适好似领悟到什么,面露思忖。
这二位在院角悟道时,身陷红尘的武穆侯却是踏踏实实睡了个好觉。梦里被云雨环拥,幽冷香气萦绕鼻端,仿佛草木的清洌,又掺杂了熏香的甜腻。
他在甘冽芬芳中睁开眼,第一眼看到的是陌生的帐子。
秦萧:“……”
他猛地掀被起身,未及唤人,手边先触碰到一团毛茸茸的……温软活物。
“咪呜——”
猫儿三两下拱开被褥,睁着碧蓝如水的眸子瞧他。蓬松的大尾巴一甩一甩,绒毛蹭过手腕,像极了梦中触感。
秦萧失笑。
昨夜一宿乱梦,敢情是这头狸奴作祟?
他当然认得,这是自己送给崔芜的爱宠,一时还以为回了兰雪堂。然而左右看看,又不似宫中,外袍腰带搭在一边,大约是亲兵服侍就寝时换下的。
秦萧摁了摁额角,试图回想经过,脑中却是一片空白。
他的记忆只到被引去卢家水阁,坐下喝了一盏茶。
然后呢?
那是茶,不是酒,怎就断片了?
秦萧一边穿戴外袍,一边百思不得其解。正对镜整理衣襟,忽而察觉到什么,视线转向袖口。
只见双手腕门处各印有一道两指宽的红痕,颜色很淡,不留心几乎看不出。
观其位置,倒像是……被人捆缚后留下的绑痕。
秦萧一念及此,又觉可笑。
普天之下,谁敢对天子亲封的武穆侯动粗?哪怕范阳卢氏与他仇怨再深,也不敢这般明目张胆地下手。
他理好仪容,推门出屋,只见阶下蹲着一道身影,拈着根狗尾巴草逗小狐狸玩。
正是丁钰。
“你为何在这儿?”
丁钰听到动静,嗤笑一声:“这是我府上,我不在这儿在哪?”
秦萧环顾四周,眉头微蹙。
“行了,别看了,”丁钰伸了个懒腰,“昨日你风寒复发,在人家府上晕了过去。反正咱两家住得近,我就受点累,把人带了回来。”
“还是说,你更想在卢家过夜?”
这理由乍听上去还算合理,但秦萧仍有怀疑:“秦某风寒已然痊愈,为何突然复发?”
丁钰早有准备,想也不想地怼回去:“那得问你自己。我又不是你肚子里的蛔虫,我怎么知道?”
秦萧:“……”
丁钰唯恐多说多错,只想尽快把人打发走:“要是醒了,赶紧回你自己地盘去,你府里都打发人问了两三回了。”
秦萧却留意到围着他打转的一猫一狐:“它们俩怎么在这儿?”
丁钰不知从哪掏出一把肉干,狐团子和猫团子瞬间疯了,两只绒爪抱着他小臂,身体拉成长长一条。
“前儿个有御史弹劾陛下,说养爱宠有玩物丧志之嫌。陛下不耐烦听啰嗦,索性将它俩塞给我养一阵,等避过风头再说。”
御史掌监察之责,弹劾不端也算应有之义。但放着举朝上下的奢靡作风不谈,只盯着天子养宠物……怎么看怎么有点没事找事。
秦萧摇了摇头,抬腿要走,却又觉得哪里不对。
并不是板上钉钉的破绽,只是一种若隐若现的直觉,自他醒来后就萦绕心头。
直到这一刻,突然无比清晰。
秦萧:“秦某昨晚是在你府上过的夜?”
丁钰没好气:“不然呢?”
秦萧盯着他:“昨夜……可有婢女服侍在侧?”
丁钰心头咯噔一下。
第259章
有那么一瞬间, 丁钰几乎以为秦萧察觉到什么。
但他很快镇静下来。
不可能。
纵然秦萧察觉端倪,也不可能猜到真相。
“当然没有,”丁钰翻了个白眼, “我府中婢女都是没嫁人的小姑娘,让她们服侍你一个大老爷们, 你好意思?”
“昨夜服侍你更衣的是本侯亲随,要不要我把人叫来,你亲自问个明白?”
秦萧盯着他瞧了两眼, 二话没说, 拱手走人。
武穆侯府与镇远侯府坐落于同一条街,中间只夹着一个颜适。秦萧回府更衣,将昨日情形反复思量过。
他几乎可以确定,问题出在那盏茶水上。
茶水不是酒水,不会令人不省人事,但加了料的就不好说了。他不懂品茶, 却直觉昨日那盏茶水有些甜腻, 不似寻常。
茶是卢氏子点的,要动手脚很容易, 至于这么做的目的……秦萧也能猜到一二, 多半是想逼他应下与卢三娘子的婚事。
但他醒来是在镇远侯府,唯一的解释是丁钰察觉到卢氏所为,阻止了计划,又将他带回侯府。
如此,前因后果就能串上了。
然而也有说不通的地方,若真如此,丁钰与他明说就是,何必借词推脱?他可不是顾及颜面之人, 巴不得逮着秦萧的把柄,没事拿出来嘲讽一回。
除非……昨夜发生了始料未及的变故,更有甚者,他于浑浑噩噩中所见,并不止“乱梦”那么简单。
但,会是谁?
秦萧不敢胡想,却也不能不想,这份纠结心肠在对镜自照时达到顶峰——褪去中衣时,他瞧见自己肩胛靠近烙痕的位置,印有一抹极浅淡的红痕。
像是蚊虫叮咬留下的,可是会这么简单吗?
秦萧闭目片刻,脑中像是缠着一团乱麻,无论如何理不出头绪。偏生这时,倪章也来添乱,隔着门户回禀道:“侯爷,宫中来人,宣您即刻入宫。”
秦萧倏尔睁眼。
女帝宣召是为南境战事,连武穆侯自己都没想到,防患未然地提了一句“象兵”,竟是一语成谶。
他更衣入宫,数日来第一次迈进垂拱殿,行了全套的跪拜大礼:“臣秦萧,叩见陛下。”
然后一如既往,被女帝托住手肘,亲自搀扶起来。
“兄长不必多礼。”
宣人进宫时,崔芜一度担心被拆穿,此际仔细打量过秦萧面色,没觉出异样,这才长出一口气。
“南境战事,兄长大约听说了,”彼时殿中尚有盖昀、许思谦等人,她不多寒暄,直接将韩筠送来的战报递过去,“这是细节,兄长自己看吧。”
秦萧告了罪,双手接过。
战报并不长,匆匆几眼就扫完了,所述过程却十分惊心动魄。根据韩筠所述,战事初期一切顺利,纵然他也想过是闽军的诱敌之计,但闽王无道,天下皆知,连命臣子自宫这样的荒唐事都干得出,一溃千里也在情理之中。
他本想趁胜追击,却在这时收到京中发来的六百里加急。
论用兵,韩筠不是最出色的,但他胜在脑瓜清醒,听得进劝。看完文书,他立即下令暂缓推进,做足准备后才继续进发。
巧的是,行军途中经过一片山林,佯装溃败的闽军就在此处设伏。当掩人耳目的大树被推倒后,密林深处传出令人震悚的咆哮。随即,地表隆隆震颤,体型庞大的巨兽窜了出来,在士兵的呼喝下冲向魏军。
这是韩筠头一回目睹象群冲锋,如若毫无准备,真会吃大亏。但他早从京中发来的信报中料到这一幕,更有甚者,崔芜将大象形貌绘制下来,标注尺寸,亦将破解之法写明纸上。
铺垫如此详尽,若再一触即溃,韩筠这个怀化大将军也不用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