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打了个手势,当头一排骑兵往两边散开,缺口处填补上的是一支从所未见的军队。人数不多,百十来人而已,手中所执非矛非刀,而是一种模样古怪、长约一臂的金属圆管。
——在大魏女帝和丁某人的联合推动下,本该明朝年间问世的鸟铳,硬是提前了五百年登场。
这一排枪发好似山呼海啸,威力暂且不论,动静绝对是前无古人。爆响、火光,正是野兽最畏惧的,大象身形虽巨,也未能免俗,先受枪鸣惊吓,再为弹丸所伤,昏头之下失了理智,竟是不顾象兵呼喝,自顾自地调转方向。
一顿“咣咣咣”狂奔,将自己人碾了个七零八落。
战报传回闽都,闽王听说最后的杀手锏失去效用,自知大势已去。他原想将自己与宫中所有付之一炬,临了却无自裁勇气,左思右想,还是决定仿效孙氏,向大魏递出称臣国书。
“亏得陛下当日未曾对孙氏下狠手,”盖昀半开玩笑地点道,“否则,闽王今日未必敢投降称臣。”
崔芜无奈。
时至今日,朝中无人不知孙氏是天子心头一根利刺,能若无其事提及的,大约只有盖昀一人。
“闲话少说,”她揉了揉额角,“闽地怎么善后?议一议吧。”
女帝便是这般风格,议事不喜含蓄委婉。众臣受她影响,也似皮鞭催促的奔马一样,效率与日俱增,连打杂的小吏都是走路带风。
有南楚的旧例在前,各项事宜不必拉扯,井井有条地吩咐下去。
首先自然是迁闽王及其家眷入京,闽都国库与存粮也一并运走。
然后是重整驻防、清查田亩、派遣官员——也不必另派人,正好南下的杨凝思一行还未回来,直接调转方向,再往闽地就是。
除此之外,女帝心头还悬着一桩事。
“之前顾虑闽王,泉州市舶司未曾重启,如今闽地已平,此事也该提上日程,”她说,“朕想着,从工部派人过去。众卿可有人选?”
盖昀心知肚明,最合适的自是丁钰,但他眼下盯着火器和神机营,实在分不开身。
“臣倒有一个人选,”他说,“营缮司员外郎,张时德。”
女帝长眉轻挑。
营缮司主工程营造,油水素来丰厚。员外郎乃是从五品,说高不高,说低却也是众多进士为之奔忙的目标。
什么样的人能占据这样一个位子?
一个年过六旬的老头。
人到七十古来稀,在这个时空,六十岁俨然是被黄土埋过后脖颈。更兼张时德其人,一无家世二无背景,能得重用,除了那一手登峰造极的木工活,更因他是女帝初出茅庐时的老班底。
“张时德,”女帝沉吟,“朕记得,他家里有个脑袋不是很清楚的儿子?”
张时德之子年过而立,搁在旁人早已娶妻生子,他却痴痴傻傻,每日只知道憨玩。
崔芜亲自把过脉,判断是幼时高烧烧坏了脑袋,以现在的医疗条件,不大可能康复。有人劝张时德给儿子娶门亲,大不了多送点彩礼,日后好歹有人照顾他,却被张老汉严词拒绝。
“我儿子这样,娶媳妇不是害人吗!”他摇了摇头,“这么缺德的事,我可不干!”
幸而他如今是朝廷命官,买几个丫鬟照顾儿子总还不成问题。
“若是派他去,”女帝思忖道,“其子务必安顿妥当……或者可以命其携子上任,再从宫中调派女医跟随照顾。”
盖昀并无异议:“陛下思虑周详。”
“再就是大魏水师,也该操练起来,”这是女帝今日宣秦萧入宫的目的,论及兵事,无论如何绕不开当朝枢密使,“兄长有何看法?”
水师是大魏短板,女帝清楚,秦萧亦是心知肚明。他这阵子虽忙着神机营与火器诸事,却也没撂下这一茬,深思熟虑之下,道来自是有条不紊。
“臣以为,不妨效仿先人做法,沿江立起水寨,以南楚降将熟识水战者为统领,降卒在外,我大魏水师在内,待得操练纯熟,再沿江出海演练。”
秦萧徐徐道:“只水师干系大魏命脉,更与海贸一事密切相关,臣以为,不可不用降将,也不可单用降将,还须从京中调拨将领主持大局。”
女帝沉吟不绝:“韩筠与岑明可堪大用,只他二人另有用处,只怕分身无暇。”
秦萧:“臣向陛下保举一人,宁毅侯徐知源。”
崔芜有些讶异。
徐知源算是靖难军中的老资历,只是有延昭、狄斐等人压着,一直不显。女帝对他的印象仅止于作战勇猛、能审时度势,但论操练水师,实是没想到。
“兄长为何保举此人?”
秦萧也没藏着掖着:“臣入枢密院后,曾与此人闲聊。他虽出身北地,祖上却是从南边来的,也曾在水师服役,于水战见解比旁人丰富些。”
一旁许久没出声的兵部侍郎石浩淡笑一声:“秦侯果然知人善任,入枢密院不到半月,竟将徐侯底细摸得一清二楚,倒叫我等自叹弗如。”
这是当着女帝的面给秦萧上眼药,所谓“知人善任”,实是指秦萧结党营私,拉拢武将。
许思谦眼皮倏忽一跳,就要开口转圜。
只见女帝好似没听出话音,如常笑道:“兄长掌着枢密院,自要知人善任。既是兄长认为合适,那便让中书省拟旨来看。”
侍立在侧的阿绰当场记下。
议事到此暂告一段落,众臣起身告退,唯独一个秦萧稳坐不动,碰着茶盏细细啜饮。
盖昀瞧这架势,就知秦萧有话与女帝单独言明。联想此前,君臣二人曾有过争执,立即道:“臣,告退。”
然后一拉许思谦,直如脚底抹油,要多快有多快地溜走了。
第260章
崔芜其实不想他们走, 然而该聊的事聊完了,实在没理由多留外臣。她压住心中忐忑,若无其事地看向秦萧:“兄长还有要事?”
秦萧掀眸瞧了她一眼, 将茶盏放下了。
然后他起身撩袍,跪拜在地:“臣向陛下请罪。”
崔芜心头咯噔一下:“请什么罪?”
秦萧:“臣当日无召入宫, 更顶撞陛下,罪犯欺君,请陛下降罪。”
言罢, 双手交扣, 行了参拜大礼。
崔芜悬起的心“忽悠”一下,重重拍回原位,说不清是如释重负还是怅然若失。
她定了定神,上前扶起秦萧:“兄长不必多礼……你那晚能与我说那番话,我心里是高兴的。”
秦萧顺势起身,闻言挑眉。
“兄长冒犯的是阿芜, 不是大魏女帝, ”崔芜说,“既非君臣, 自然也没请罪一说。”
这话很是受用, 秦萧极浅淡地笑了笑,跟着转了称呼:“阿芜宽宏,秦某佩服。”
崔芜自觉话已说开,自己跟秦萧的梁子算揭过去了,遂牵着他的手进了里间:“兄长前些时日告病,如今可大好了?”
天子垂问,秦萧自是要答:“好多了。原也不是什么大病,不过咳嗽两日, 不碍事。”
崔芜却不信。既是秦萧主动送上门,她搬出药箱与脉枕,老实不客气地吩咐道:“手。”
秦萧无奈,将手腕搁于脉枕上。
崔芜仔细把了片刻,又看过舌苔。如此犹不罢休,连听诊器都翻了出来,隔着朝服听了半晌,终于满意:“确实好多了。”
秦萧不动声色地呼出一口气。
然而崔芜的话匣子一旦打开,可没那么容易关上:“纵然见好,也不可掉以轻心。兄长须知,你之前伤过一轮,底子本就比别人薄,若不悉心调养,如今年轻还不觉得,等上了年纪,有你苦头吃……”
武穆侯权威甚重,哪个敢对他唠叨不休?也就崔芜,啰嗦了一长篇,他还得认真听着:“陛下说的是,臣都记下了。”
崔芜瞪他:“光记着有什么用?要做到才好。”
秦萧淡笑:“臣连夜赶路入宫是为谁?”
崔芜:“……”
她悻悻闭了嘴。
武穆侯一招制敌,见好就收:“好些天没用宫里的茶点,倒有些想着。”
崔芜白了他一眼,到底吩咐候在殿外的女官:“取些八珍糕来。”
“八珍糕”是清宫的方子,崔芜略作改动,取其补中益气、和胃理气之功效。然而食疗效果上去了,口感却直线下降,反正秦萧尝着,是不如春水生和滴酥鲍螺多了。
幸而他久在行伍,不大挑剔吃穿,何况八珍糕只是药味重了些,并不难入口。用了两块,他伸手去摸茶壶,却被崔芜抢了先。
“这是小厨房做的饮子,加了紫苏、陈皮和甘草,”她递过茶盏,“眼下暑气重,喝这个最适宜。兄长若觉得好,回头我把方子抄给你。”
秦萧抿了抿嘴角。
在朝堂文武眼中,女帝是“威不可测”的人上人,喜怒哀乐皆有深意,漫不经心的一句话值得人反复推敲。
但在秦萧,崔芜就只是“阿芜”,私下相处,她的心思浅显明白,恰如白纸作画,一目了然。
这是她对他的偏爱,秦萧从来清楚。他不点破,只含着一缕笑意,低头品了口热饮子。
有草木的甘冽,亦有熏香的甜腻。
仿佛惊雷炸响耳畔,电光自云遮雾绕背后透出形迹,穿起前因后果。
他既惊且疑,又难以置信,一时盯紧了崔芜,久久不肯挪动眼珠。
崔芜会错了意,摸了摸脸颊:“瞧我做什么?可是我脸上沾了东西?”
秦萧深深吸气,竭力藏好乱作一团的心绪。
军中皆知武穆侯耳目过人,却鲜少有人知道,他嗅觉更胜一筹。但凡闻过的气味,多久都能铭记于心,决计不会认错。
但光凭这一点还不够,他必须足够耐心,搜集更多的线索,才能佐证那个……可怕又荒诞的猜想。
“不必那么麻烦,”秦萧听到自己平静如常地应道,“左右与丁侯离得近,臣去向他讨方子也一样。”
崔芜皱眉:“我又没给过他,兄长讨什么?”
话音刚落,她就直觉哪里不对,因为秦萧蓦地撩眸,极锐利地掠过她一眼。
不知不觉,她凝肃了神色。
然而秦萧很快缓和了气势:“秦某当真是独一份?”
依然是半开玩笑的争宠口吻,仿佛那一瞬的异常,只是崔芜想多了。
“我几时骗过兄长?”她便也玩笑反问,“兄长若喜欢,将这八珍糕也包几块带回去。”
秦萧含笑谢恩。
他揣着点心出了垂拱殿,却未回枢密院值房,而是去了工部。
为着火器之事,他这阵子没少往工部跑,跑腿的小吏已然熟识:“使相有何吩咐?可是要见丁侍郎?今儿个却不巧,他未曾上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