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萧打断他:“秦某有事相询卢尚书。”
卢廷义不比丁钰受宠,亦不敢如他一般三天打鱼两天晒网。
他人就在值房,听说武穆侯求见,心头倏跳,第一反应是“来兴师问罪了”。
然而事已至此,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他有再多的忐忑,也只能将人请进来,又命小吏奉上茶水:“使相有何赐教?”
秦萧淡淡一笑:“赐教不敢当,秦某特来谢过卢公前日款待。”
仿佛唯恐对方听不懂玄机,他掀起眼帘,意有所指道:“卢郎君点得一手好茶,令人回味无穷。”
卢廷义头皮隐隐发麻。
然而他想起昨日宴后,女儿转述的天子言语,一颗心又稳了。
即便武穆侯要与卢氏算账,天子意旨在前,他还能抗旨不成?
“昨日原是老夫款待不周,怠慢了秦侯,”他适时放低姿态,“使相不悦,原也在情理之中。只望使相看在咱们同朝为官的份上,且大人有大量一回……”
秦萧冷哼一声,好似十分不悦:“若非陛下说情,卢公以为秦某今日会好声好气与你分说?”
卢廷义连连赔笑。
一柱香后,秦萧走出工部值房,如覆严霜的眉心舒展,嘴角若有似无翘起。
他此行非是问罪,主要为了确认两件事:其一,卢氏确实在奉给他的茶水中动了手脚。
虽然卢廷义谨慎,只字未提如何算计,但他的反应,以及过分谦卑的姿态,已经印证了秦萧猜想。
其二,昨日婚宴期间,女帝曾造访卢府。
秦萧故意提及崔芜,就是为了试探对方反应,而卢廷义也没有让他失望,他默认了。
默认了婚宴当天,女帝曾出现在卢府,并与卢氏达成某种私下协议。
会是什么呢?
秦萧抚着腰间的金鱼袋,眼神闪烁。
所有的拼图已然严丝合缝,只差最后一角。
他寻到小吏:“丁侍郎现下何处?”
丁钰没来上值,他借口绘制火器图纸,告假留在府里。秦萧登门时,他刚睡醒回笼觉,滚成乱鸡窝的头发还没梳理齐整。
“等等,你说谁来了?”他眼神茫然地确认,“这小子不是刚走?这才过了几个时辰,怎么又来了?”
亲随亦是茫然,然而秦萧登门,口口声声有要事相询,他不好将人赶出去,只能引到正厅奉茶。
丁钰挠了挠蓬草似的脑袋,冒出一个跟卢尚书如出一辙的念头:这厮该不会是察觉了蛛丝马迹,跑来兴师问罪吧?
一念及此,顿时如临大敌。
他匆匆梳洗更衣,入得正厅时,秦萧刚好用完一盏茶水,不咸不淡地笑道:“丁侯府中茶水有些涩口,秦某适才在福宁殿用的饮子倒好,可要将方子抄录你一份?”
丁钰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敢情这小子去而复返,就只为了嘲讽他府上茶水?
“不必了,”丁钰说,“宫中饮子总有一股药味,本侯喝不惯。”
秦萧没说话,眼神陡然锐利。
丁钰多少年没被人当猎物逼视过,寒毛都炸开了:“有事说事,别这么盯人。”
瘆得慌!
秦萧果然单刀直入:“丁侯昨夜与圣上密谋之事,秦某已然知晓。”
丁钰头皮一炸,险些当场失态。
然而他追随女帝多年,到底历练出了城府,闻言不动声色,故作惊讶道:“密谋什么?昨日丁某压根没见过陛下,哪来的密谋?”
秦萧瞧他面上,没觉出破绽,被生生气笑了。
“果然是近墨者黑,”他冷笑着想,“跟了陛下这许多年,连她演戏的能耐都学去了。”
“昨日婚宴之上,范阳卢氏欲对秦某不轨,亏得圣上与丁侯窥破先机,救秦某于水火,”他慢条斯理道,“只是救人救到一半,变成监守自盗,这可不大好。”
他描述细致,言辞笃定,直如亲眼所见一般。丁钰心中疑神疑鬼,时而疑心他在诈自己,时而又怀疑身边有人说漏了嘴。
“丁侯不认也不要紧,”秦萧放下茶盏,“左右清行已经说了,大不了,秦某带他去见圣上,两厢对峙,总能真相大白。”
说着,他站起身,仿佛真要走。
丁钰一时乱了方寸,脱口道:“等等!”
秦萧应声驻足。
第261章
那一刻丁钰意识到自己犯了错, 如果他真的什么都不知道,根本不会叫住秦萧,只会一头雾水地目送他离去。
然而现在改口已经晚了, 秦萧一双眼眸似笑非笑地转来。
“看来秦某猜测得没错,”他悠悠道, “丁侯与陛下确实合谋演了一出戏。”
丁钰在“坦白从宽”和“誓死保皇”之间稍微犹豫了下,还是不想出卖崔芜。
“我不知道秦侯这话是什么意思,”他梗着脖子, 嘴比死鸭子还硬, “我可没跟陛下串通演什么戏。”
秦萧笑了笑,不置可否,转身就走。
丁钰紧绷的脊梁骨瞬间垮了,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冷汗将里外衣衫打透了。他瘫软在地,不住喘着粗气, 直到颜适进来, 用一根手指戳了戳他。
“不是说我小叔叔飙了,要揍你?”他四下张望, “我还特意赶过来救你。”
“人呢?”
丁钰见了他就气不打一处来, 抬手拧住这小子脖子。
“我昨晚怎么跟你说的?让你死守秘密,尤其是你小叔叔,一个字都不能让他知道!”他愤怒咆哮,“你倒好,转头就把我卖了!”
颜适被他勒得喘不上气,费了半天力气才将这小子的爪子掰扯开。
“你发什么疯!”他摸着被勒红的脖颈,心有余悸道,“我一个字都没跟我小叔叔提过!”
“我小叔叔的脾气, 我比你清楚!万一被他知道……你有十颗脑袋都不够他砍的!”
丁钰:“……”
他还没过味,就见门口多了一道人影,却是秦萧不知何时折返,将两人对话听了去。
丁钰吓懵了,颜适吓傻了。
丁府管家就在这时跑了来,殷勤备至道:“侯爷,您的玉佩找着了,就在那紫薇花藤的架子下面。”
说着,摊开手掌,奉上一枚莹白温润的母子鹿玉佩。
秦萧伸手接过,对丁钰淡淡一颔首:“叨扰了。”
又冷冷盯视了颜适一眼,拂袖离去。
留下丁钰和颜适二人面面相觑,后知后觉地回过味来。
娘的,老子被这阎王脸摆了一道!
敢情大魏军神声东击西的手段,全用在丁某人身上了!
丁钰愤怒的无以复加,另一边,秦萧也没好到哪去。他上车之后直奔宫城,胸口剧烈起伏,像是烧着一把铺天盖地的大火。
不,他气恼的不是被某位陛下占了便宜——君要臣死不得不死,性命都能交给她,侍个寝算什么?
他气的是崔芜做都做了,末了居然跟没事人似的,打算将这一篇悄无声息地遮掩过去。
敢睡不敢认,出息呢?
马车再入宫城,依然是往垂拱殿求见。闻听女官来报,崔芜搁下批折子的笔,眉心轻轻一挑。
“不对啊,”她思量着,“这人刚走没多久,怎么又回来了?”
女帝多年来征战沙场磨练出的直觉发出声嘶力竭的警告,她平白打了个寒噤,自秦萧反常的举动中嗅出不祥征兆。
“该不会是察觉到什么,跑来找朕对峙吧?”她整个人都不好了,“要不……先躲躲?”
打定主意,她毫不脸红地吩咐女官:“就说朕在与外臣商议公事,不便见……”
话没说完,秦萧已然越过女官,步履稳健地踏入殿中。
“不便见什么?”
崔芜睁大眼:“朕还没说宣召,你怎么进来的?”
秦萧神色如常:“陛下怕是忘了,您曾吩咐过宫中侍卫,许臣自由出入各处宫室。”
“如今殿中并无外臣,他们自然不会阻拦臣。”
崔芜挖坑把自己埋了,懊恼地拍了额头一巴掌。
秦萧横眸递过眼色,初云纵然战战兢兢,却仍挺着胸膛挡在御前,大有“武穆侯要欺君犯上,先得过我这一关”的气势。
直到崔芜有气无力地摆了摆手,她才如蒙大赦,赶紧开溜。
崔芜思忖着,秦萧从来正人君子似的,只要咬死不认,他顾及君臣之分,未必敢将自己怎样。
遂理不直气也壮:“兄长前脚刚走,怎么转眼又回来了?朕折子还没批完,要不你先回去上值,等朕批完折子再寻你说话?”
秦萧被气笑了。
这是崔芜登基以来,头一回私下相处时自称“朕”,却是为了将他支走,防着秦萧兴师问罪。
可真是“天威难测”啊!
“本不该打扰陛下处置公事,”他嘴上说着“不该”,人却反而往前进了两步,“只臣有一事不明,须向陛下请教明白。”
崔芜如临大敌地看着他:“请教什么?”
秦萧似笑非笑:“敢问陛下,何为监守自盗?”
崔芜:“……”
女帝被铁勒大军兵临城下时都没这么紧张过,饶是殿内镇着冰鉴,额角依然渗出细细的汗珠。她只犹豫片刻,就选择了最简单的应对方式——装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