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一开始,是谁剥夺了女子独立思考、自己做主的权利?
如果装聋作哑、逆来顺受是“错”,那怎样做才是“对”?
洛明德发现,他无法回答这个问题。他切身代入鸾娘的处境,发现举目皆是黑暗,仿佛沉入一口古井,眼睁睁看着自己在窒息中沉底,却什么也做不了。
“你……说得对,是我想当然了,”良久,洛明德听到自己哑声道,“可即便如此,我依然认为,你没做错什么。”
屋里一片寂静。
“我……认识一个女子,她是我见过最为才华横溢之人,比起须眉男儿亦不遑多让,”洛明德低声道,“但世间给予她的不是赞美和欣赏,而是嘲讽与恶意。”
“就因为她幼年遭变,迫不得已委身风尘,后又为人强夺,为婢为妾。”
阴影中,净缘悄无声息地睁开眼。
“她的处境与你相比只有更坏,但她从未自暴自弃,哪怕身陷泥潭,也要为自己挣出一条生路。”
洛明德咽了口唾沫:“你也是读着诗书长大的,我觉得,她能做到的,你也可以。”
回应他的是一片死寂。
“你知道我在哪,如果你想通了,叫人带着这个去找我,”洛明德弯下腰,将一方折叠整齐的丝帕摆在门口,“我……走了。”
他一步三回头地下了台阶,而那扇门始终紧紧掩着,没有开启的迹象。
仿佛屋子的主人,已经与吞噬人的阴影融为一体。
消息辗转传回京城,彼时,崔芜刚从京郊义学回来,考察了幼童们的功课,又分发了炭火和点心,收获磕头颂圣无数。
她心里说不出的滋味,原本定下的一日行程提前半日结束。刚进福宁殿,就听说武穆王的回信送到,一并呈上的还有范莺娘的下落。
得知始末,崔芜摁着额角,半晌不知说什么好。
“……回信吧。”
一旁的逐月摊开上好的澄心堂纸,笔尖饱蘸浓墨,等着她的下文。
“……范氏鸾娘,心地仁厚,深明大义,赏金百两,”崔芜思忖片刻,缓缓道,“再告诉洛明德,范氏女眷,□□配之刑,充入当地惠民药局。日后若有树立功勋者,可折功免罪,恢复良籍。”
充入当地药局,形同待在洛明德眼皮底下,不管是照拂打点,还是允许旁的什么人探视,都便利得多。
这是她唯一能做的。
第275章
这个时空女子之苦, 没人比崔芜更为了解。
她可以庇护一两人,但世人的成见和约定俗成的风气却没那么容易扭转。
要砸断枷锁,光凭“皇权”二字远远不够。
沉吟半晌, 她问一旁的逐月:“贡试定在明年二月,你准备的如何?”
逐月毫不犹豫:“奴婢必当尽力而为, 不负陛下期望。”
她确实用功,这些时日不当值的时候,都是手捧书本苦读不辍。阿绰与她同住一屋, 好几次半夜醒来, 见她帐内仍亮着烛灯。
纵是头悬梁、锥刺股也不过如此。
崔芜满意点头,却又叮嘱:“磨刀不误砍柴功,别把身子熬坏了,得不偿失。”
“朕给你开个明目的方子,若是眼睛不舒服了,按方热敷。回头西配殿收拾出来, 做你的书房, 晚上多亮些灯,别一个人躲在帐子里苦熬。”
逐月一听就明白了, 多半是阿绰见她夜读辛苦, 在女帝耳畔委婉进言。她心里感激,又有些受宠若惊:“奴婢不敢……这不合规矩。”
崔芜不屑:“规矩?规矩都是朕定的,朕说合适,谁敢说一个不字?”
又道:“你不必管旁的,专心读书,贡试高中就是给朕挣脸了。”
话说到这份上,逐月再推脱不得,福身谢恩。
她专心苦读, 难免耽误福宁殿的差事,初云又不在,里外事宜大多压在潮星一人肩上。她也聪明,知道眼下是在女帝跟前露脸的好时机,因此非但没抱怨,反而乐在其中。
这一年年关,秦萧与颜适俱不在京。崔芜没有宗亲应酬,也不想看百官花团锦簇的做派,因此免了宫宴与正旦朝贺,只在年关当晚宣了丁钰入宫。
正好丁钰也正无聊着,拎着两串腌好的鹿肉进了宫。见了潮星,他把肉塞给人家:“去院里立个炉子,蒙上铁丝网子,咱们过年烤肉吃。”
潮星年纪小,正是爱玩好动的时候,闻言欢天喜地地答应了。
丁钰迈过门槛,只见殿里多了口大缸,里头养了水草,金鱼甩着尾游曳其中。
崔芜捧着一匣不知从哪淘来的彩石,一颗一颗丢进缸里。清波,碧草,红鳞,彩石,相映生辉,煞是好看。
丁钰挑眉:“这石头稀罕,哪来的?”
崔芜:“兄长送的。”
丁钰:“……”
崔芜听他没动静,回头瞅了眼:“怎么了?”
丁钰一言难尽:“你一天不提姓秦的,会死吗?”
崔芜翻了个小白眼。
院里烤肉散发出诱人香气,猫团子和狐团子耐不住诱惑,炸着尾巴往外冲……然后被崔芜和丁钰一人一个,捞起来揣怀里,权当会喘气的暖手宝。
“我有点不放心。”
丁钰没好气:“你什么时候放心过?但凡姓秦的领兵在外,你从来是不放心的,喝水都怕人家呛死。”
崔芜气恼,捞了个豁嘴的栗子丢他。
“正经点,”她皱眉,“我是说,今冬气候有些干燥。京城只下过一场小雪,北边更不用提,兄长传回的书信也说,迄今未见雨雪,怕是会有旱灾。”
丁钰凝重了脸色。
“北边刚消停多久?真要遭逢大旱,岂不是一朝回到解放前?”他挠了挠头,“这事不好办……老天不下雨,咱也没法人工降雨啊。”
“不能人工降雨,有些预案还是要提前做起来,”崔芜说,“好比历史经验告诉我们,大旱过后,十有八九要闹蝗灾。”
丁钰:“……”
都是后世过来的,托互联网传播的福,谁不清楚蝗虫成灾的可怕?虫群过处,从植被到庄稼,都被啃食一空,端的是寸草不生。
丁钰理科生出身,自不会说什么“蝗灾乃君主失德,当下罪己诏”之类的屁话,就事论事道:“这年头可没有农药,有也不能大面积使用……还是得想想法子,最好能防患于未然。”
崔芜深以为然。
于是大好年节,这一君一臣各抱一只毛团,围着火炉烤肉商量起治蝗大计。
“蝗虫喜欢在河滩产卵,朕打算发急报给兄长和公孙真,组织人力翻耕河滩之地,最好是在翻耕过程中撒下掺了炉灰的冰渣。如此天气转暖,冰渣融化,水分可滋润土地,炉灰亦能遏制虫卵发育。”
她一边说,丁钰一边奋笔疾书,时不时捞起两条烤肉塞嘴里。
“继续。”
“等蝗虫孵化出来,只要还不会飞,依然有法救治。我记得古籍记载,可于田埂挖沟,以人力追逐鸣锣,将蝗虫驱入沟中,引火焚烧。”崔芜回想着上辈子的见闻,“不过这法子称不上高效,最好还是能引蝗虫的天敌入局。”
丁钰生物没白学,立刻反应过来:“你是说,养鸡鸭吃蝗虫?”
崔芜用拳头轻轻敲了下掌心:“正是。如此对环境损伤最小,鸡鸭养肥可自食,可生蛋,亦可售卖,一举数得。”
丁钰没异议,却有顾虑。
“北境多养牛羊,鸡也好,鸭也罢,更多见于江南,”他说,“以百姓家养的存额,只怕是杯水车薪。”
崔芜表示赞同。
然后她唤来潮星,吩咐道:“发六百里加急,传信韩筠,立刻购买一批鸡鸭送往山西,越多越好。”
停顿须臾,补充道:“一定要活蹦乱跳,会吃虫子的。”
潮星虽不明所以,还是答应着去了。
聊完正事,天已擦黑。铁网上的鹿肉滋滋冒油,不必多添香料,只撒一点盐粉就足够美味。
崔芜捡细嫩的喂了猫,自己也尝了新鲜,剩下的命人盛了半盘子,送给年节亦不忘苦读的逐月。
“盯着她用饭,就说我说的,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饿得慌。”
丁钰托腮盯着她瞧,直到崔芜诧异看来,方懒洋洋道:“你可想好了?以那丫头的身世,想在朝堂上站稳脚跟,可不容易。”
崔芜捡了个开口的栗子,剥去外壳和碎皮,丢进嘴里。
“我替她铺路,能走到哪一步,端看她自己,”她说,“丑话说在前头,看不惯女官入朝,可以。咱们光明正大地来,有本事就靠才学、靠政绩压人家一头。”
“但若像荀李一样,玩些不入流的手段……我是不介意效仿黄巢,再来一次血洗京都的。”
丁钰最怕这丫头哪天犯了疯病,将朝堂大臣一气砍完,赶紧拿话岔开。
“可拉倒吧,”他说,“回头秦自寒知道了,准拿大巴掌抽你。”
崔芜双目圆瞪:“他敢抽我?反了天不成,谁怕谁啊!”
丁钰凉凉睨她:“你不怕?那当初是谁干了坏事,把头蒙上当鸵鸟,死活不敢跟人家对质?”
崔芜:“……”
这便是有一个“同乡”的坏处,彼此太过了解,但凡斗嘴皮子,三两下就能戳中要害。
但丁钰提起秦萧,很难不让崔芜想起远在千里之外的某人。
“兄长独自领兵在外,不知这个年节是怎么过的?”她遥望头顶夜空,心思早已飞到西北苦寒之地,“没人数落他,不会又随意糟践身子吧?”
秦萧这个年,却是在军营里度过的。
这于他不是稀罕事,过往三十年,倒有一多半年节是与将士们一起过的。有女帝亲自关照,送往北境的物资军饷非但没克扣,反而丰厚三分。大块羊肉熬成金灿灿的羊汤,下锅的饺子足有拳头大——有肉吃,有汤喝,身上是厚实的棉衣,兜里是沉甸甸的饷银,于士卒而言,便是顶好的日子。
难得过年,少不得拼酒取乐,即便以武穆王治军之严,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他自己却是滴酒不沾,若有人不长眼,端着酒碗来灌主帅,不必秦萧推拒,先挨初云一通喝骂。
“王爷身子未好,陛下千叮咛万嘱咐,不可沾酒,诸位是要抗旨吗?”她性格泼辣,更兼追随天子久了,长眉倒竖,自有一股威势,“还是见不得你家主帅活蹦乱跳,非要把好端端的人折腾病了?”
“回头陛下问罪,你们自去领罚,我可不替你们担着。”
几个爱起哄的将领面色讪讪,不敢触女官的霉头,更不敢领“抗旨”的罪名,灰溜溜地走了。
即便是颜适,来见秦萧也得偷偷摸摸,怀里揣着茶壶,里头盛的却是甘甜的米酒。
“……城里新开了花门楼,我估摸着少帅喜欢,特意打了半斤回来。你尝尝,跟京里是不是一个味道?”
秦萧确实馋了,浅啜两口,放任甘甜的滋味浸润咽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