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错,”他说,“只少了一股玫瑰香。”
颜适拿胳膊肘怼他:“在宫里养这么久,嘴巴都养刁了。那玫瑰是什么人家都能养的吗?也就宫里,舍得拿来酿酒。”
秦萧想想,似乎是这个理,摇头失笑。
“昔年镇守河西,从没这么舒坦过,粮食尚且不丰,怎敢肖想酒肉?”他自嘲,“实是被养娇了。”
颜适斜乜眼瞧他:“被谁养娇了?”
秦萧瞪了他一眼。
颜适不以为忤,反而正色道:“小叔叔,我问你句实话。”
“你跟陛下……到底是怎么打算的?”
秦萧沉默许久,饮了口酒。
第276章
跪地称臣的一刻, 秦萧是下定决心,将所有不合时宜的情愫压在心底,自此退回名为“君臣”的红线后, 再不越雷池半步。
她有定鼎天下的雄心,亦有缔造盛世的手段。他甘愿为她冲锋陷阵, 还河山以清明,救百姓于水火。
但崔芜不这么想。
她从乌孙人手里将他险死还生地救出,仿佛打通任督二脉, 自此不断靠近、不断索取, 终于有了卢府的“监守自盗”。
“我还没审你,”秦萧想起这茬就气不打一处来,“长本事了,敢伙同旁人算计自家人?”
他两次伸手都被颜适躲过,眼睛危险眯紧。颜适见状心头咯噔,心知这一遭躲不过, 牙一咬心一横, 将脑袋主动送上。
秦萧冷哼一声,拧住他耳朵:“镇远侯给了你什么好处, 连小叔叔也敢卖?”
“没有没有, 绝对不敢!”颜适嗷嗷叫唤,“我也是赶鸭子上架,临了才知道陛下和丁侯在谋划什么。陛下不许我透露出去,我有什么法子?”
“不是小叔叔你自己说的,要时刻记得立场和身份,我们不只是河西的将,更是大魏的臣?”
秦萧万万没想到,叮嘱颜适的话有一日会变成凭空掉落的石头, 狠狠砸了自己的脚。
他松了手,没好气道:“那晚到底怎么回事?从头说。”
颜适干咳一声,将来龙去脉大致解释了,末了瞧着秦萧脸色,小心翼翼道:“陛下吩咐,让我只当不知情。我想,陛下跟咱们是什么交情?总不至于害您,就答应了。”
秦萧揉了揉额角。
这倒霉孩子……当时一低头,生生把自家主帅坑到了天子龙床上。
真想把人拖出去,重责三十军棍出口恶气!
另一厢,颜小将军心里矛盾至极,时而充斥着看热闹的幸灾乐祸,时而又忍不住为主帅忧心:“……小叔叔,这事你是怎么想的?”
秦萧睨了他一眼。
“陛下的心思,咱们都看得出。你俩又……咳咳,换作寻常人家的女儿,这时候就该上门提亲了,”颜适揣着满腹纠结,说话难免颠三倒四,“可那不是别人,是当朝天子啊!”
“她肯定不能下嫁,难不成,换你入赘?”
颜适仍记得崔芜昔年屡番拒绝的理由,无非是不愿权柄下移,被夫权压过一头。如今女帝登基,男女间的地位差距被“君臣”无限弭平,可顾虑依然存在。
一旦女帝与武穆王关系公开,婚事势必提上日程。可秦萧于军中威望本就无以复加,若再多一重皇夫名分,便可以“夫权”名正言顺压制天子。
纵然秦萧无意于此,架不住三人成虎、众口铄金。何况女帝心里本有疑影,若真重演昔日秦氏兄弟相争的一幕,却叫秦萧情何以堪?
这是颜适所不愿见,亦是秦萧不惜一切避免的。
颜适能想到的,秦萧自不会疏漏。他品着甘甜的米酒,曲指叩了叩桌案:“我不要名分。”
颜适:“……”
他把这话放脑子里回味片刻,只觉每个字都认识,凑一块却晦涩难懂。
“等等,小叔叔,你该不会是想,给陛下当……”
“男宠”两个字到了嘴边,又被他拼死拼活地咽回去。
秦萧横了他一眼,颜适讷讷低头。
这大魏武穆王轻抚腰间,那里系着一只年代久远,已经泛黄的碧色荷包。里头藏了一绺秀发,缱绻缠绕,恰似萦绕心头的一缕情丝。
“当年我为乌孙俘虏,从没想过能活着回到凉州,”秦萧叹息一声,“是陛下不畏生死,将我从洪流中救出。”
“从那时起,这条性命便托付给她。”
性命尚且如此,何况区区一身?
颜适若有所悟。
秦萧举杯,一饮而尽。
相隔千里的两人惦记着彼此,但思念仅限于夜深人静。第二日天明,她仍是当朝天子,他依然是大魏武穆王,江山、失地、黎民……有太多太多排在这点不足为外人道的儿女情之前。
这一年年关旱得很,殿里点着火盆,越发烘干了水分。崔芜身上痒得厉害,一挠直掉皮屑,便知是天干物燥的缘故。
她实在受不住,用羊油和杏仁炼制了润肤膏,沐浴后涂抹全身,总算稍稍润泽。这东西不贵重,她给殿里宫人都发了。除此之外,又配了许多治疗冻疮的药膏,一应存在仁安堂,若有宫人需要,只管前往自取。
算是女帝给宫人们发的冬日福利。
此举耗费不小,却得了人心。乱世人命如草芥,在上位者眼中尤其如此,能有一个把“奴婢”当人看的主子,不容易。
不知不觉,宫人们脸上的麻木被砸开了,匆匆往来间,脚步也轻快了三分。
崔芜却不知自己一项小小的“仁政”,在宫廷这池死水中激起怎样的波澜,她要思虑的东西太多,远不止宫人生计。
好比二月春闱,原是礼部的差事,但主考官和试题,还需费些考量。
“去岁春闱,附加题考校算学,这回就考一考农学和机械吧,”崔芜一锤定音,“主考官盖卿来定,另外,把丁钰也叫上。”
盖昀和许思谦相互对视一眼。
虽然对当朝天子时不时的出人意料之举习以为常,但这想起一出是一出的性子还是让人颇为头疼。旁的不论,春闱主考从来是世家抢破头的位子,盖因主考占了“座师”名分,而官场恰恰是一个看重师生之名的地方。
如今女帝钦点丁钰,无疑是默许武侯插手文官的人脉资源,单是“捞过界”一点,就够朝堂诸公虎视眈眈。
若不是知晓天子与镇远侯情谊深厚,不输武穆王,盖昀几乎怀疑崔芜在给姓丁的穿小鞋。
崔芜不是没想到这一点,但她有她的考虑。
“既要考察农学和机械,总得懂行的人把关,”女帝无奈道,“盖卿挑出的人选,诗书学问必是通的,但他看得懂代耕图纸吗?”
盖昀和许思谦不说话了。
年初事情格外多,除了牵动无数人视线的春闱,神机营的组建也正式提上日程。
“营盘已经立起,火器铸造也筹备得差不多——负责铸造的匠人都是仔细筛选过的,人品忠厚、身家清白。且干活前签过契书,不可透露技术环节,违者以泄露军情论罪,全家都要处斩。”
秦萧不在,铺开一半的摊子丢给了丁钰。这位顶着武侯的爵位,干着工部的差事,抽空还得监考阅卷,只觉上辈子当牛做马都没被压榨得这么狠过。
“只是武穆王不在,指挥使一职由谁担任,还需陛下圣裁。”
京中将才不少,如延昭、狄斐,都是独当一面之辈。但开春之后,这二位一个开赴镇州,一个往关南屯兵,目的无非遥相呼应,构建阻拦铁勒南下的防御阵地。
“我倒是有个人选,”崔芜说,“还记得咱们在山寨收服的典家父子吗?”
丁钰回想了好一会儿,依稀有点印象。倒不是他不上心,实在是崔芜麾下能人猛将太多,典氏父子虽然勇猛,但也仅此而已,论功勋、论本事,实没有叫人印象深刻的地方。
“我记得,典老丈年事已高,倒是他的次子典二郎在军中效力,如今是正五品定远将军。”他摸着下巴,“让一个没什么根基的人执掌神机营,你不怕别人有微词?”
崔芜却道:“我要的就是他没根基。”
丁钰与她目光交汇,明白了。
“神机营是利器,也是重器,”他若有所思,“你是打算攥自己在手里?”
崔芜坦然:“卧榻之侧不容他人酣睡,更何况是利器?总得如臂指使才能放心。”
丁钰嗤笑:“说的好听,既要如臂指使,当初怎么钦点了秦自寒主理神机营?”
“还卧榻之侧不容他人酣睡……姓秦的要上床,你还能拦着他不成?”
因为一句话没说对,镇远侯被暴起的女皇陛下胖揍一顿,垂拱殿的门紧掩着,门缝里传出丁钰哀嚎惨叫的求饶声。
“我错了,我嘴贱,陛下饶我这回吧!”
“差不多得了,你有完没完!”
“别打脸啊……打人不打脸,有点底线行不行!”
垂拱殿外,端着茶盘的潮星已经迈过门槛,听着里头的动静,又默默收回脚。
陛下与镇远侯君臣相得,实是人间佳话。至于她这个小小女官,还是暂且回避,等陛下出够了气再来吧。
丁钰这顿打挨得不轻,接连数日都是鼻青脸肿。与此同时,以典氏二郎典戎为神机营指挥使的旨意晓谕朝堂。
典家人没想到偌大一块馅饼砸进自家怀里,固然喜不自胜。心思敏锐如典老丈,却已想到更长远的地方。
“如今中原已定,南蛮亦是授首,还有何处可堪用武?”典老丈拍着次子肩头,语重心长,“咱们这位陛下,志向高远着呢,你跟着她好好干,日后若能领兵北上……嘿嘿。”
“加官进爵尚在其次,青史留名,多少提你一嘴,也算不枉此生了。”
典戎捏着圣旨,被父亲一句话说得面红心热,眼底放出光来。
第277章
二月春闱, 天下英才尽入天子毂中。
虽然在后世,高考被戏称为“现代科举”,但论艰难程度, 不管从哪个方面考量,科举都远大于高考。
不说别的, 至少高考学子不会被关进三尺宽、四尺深的号舍,整整九天,吃喝拉撒睡都在里头。
吃食是自己带进来的, 进场前要经过层层搜检, 确保没有夹带小抄。方便只能用马桶,睡觉则是在两块号板拼成的床上凑合一宿,比露宿多块砖瓦罢了。
就是在这样恶劣的环境中,一份份锦绣文章提笔挥就,一位位菁英人才彰显姓名。
逐月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其中之一,但她希望, 自己的名字能跻身皇榜。
一开始, 或许只是为了争口气、博个前程,但现在, 这份期望多了更长远也更厚重的分量。
根据某位陛下的规划, 自她而始,开启的是一个全新的时代,哪怕头破血流,也得撞出一条路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