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听着这么别扭?
她清了清嗓子,正待详细解说“开中法”的利弊之处,忽听殿外脚步急促,却是阿绰匆匆而至,俯身拜倒。
“陛下,雁门发来六百里加急:北境蝗灾,来势汹汹!”
崔芜倏尔起身。
北境蝗灾是女帝早有预判的,她甚至为此与丁钰彻夜深谈,拟了一份《治蝗策》发往北境。
按说准备如此充分,不该有所疏漏,奈何天不遂人愿。
“到底哪里出了岔子?”她将心腹重臣召入垂拱殿,背手踱步,“可是北境官员玩忽职守,没把朕的旨意当回事?”
自古上有政策、下有对策,地方官员昏聩怠惰的例子屡见不鲜,是以女帝有此一问。不过这一回,她却冤枉人家了。
说话间,阿绰呈上第二份奏疏,乃是山西布政使公孙真亲笔所书,与上一封前后脚送到,详细写明了蝗灾缘由。
“开春大旱,蝗虫成灾,却不是从咱们这儿开的头,”阿绰瞄了女帝一眼,小心翼翼道,“……是云州那边飞来的。”
崔芜:“……”
丁钰眼尖,瞟见女帝做了个唇形,依稀是要爆国骂,又被自己强咽回去。
“云州”是古名,在后世,它还有一个更为脍炙人口的名字,山西大同。
此地北扼阴山,南邻雁门,更位于长城沿线,自古是兵家必争之地。但在这个时空,它并不在大魏的管辖范围内。
后晋无能,割让燕云十六州于铁勒,其中之一就是云州。
女帝能管控大魏境内的省市州府,但她管不了境外。
垂拱殿内一片死寂,唯见烛火颤晃,于女帝面上拖出晦暗不定的长影。
她驻足片刻,突然道:“六郎。”
丁钰心头一“咯噔”,经验告诉他,但凡崔芜正儿八经地唤他“六郎”,意味着她要搞大动作了。
“臣在。”
崔芜抬头:“朕要收回幽云十六州。”
丁钰:“没问题,但咱能先解决蝗灾吗?”
一旁的盖昀与许思谦同时干咳。
蝗虫不好对付,飞蝗比若虫更难治理。这不仅是因为飞蝗移动速度快,一昼夜就能跨越上百公里,更因大量飞蝗聚集在一起,体内会分泌一种名为“氢氰酸”的毒素,令食虫的禽鸟退避三舍。
由此可见,教育须从娃娃抓起,治虫得找若虫下手。
“这事不能拖,”崔芜断然道,“拖成飞蝗,事情就麻烦了。”
真闹成大规模蝗灾,北地一年的口粮都得打水漂,哪怕从南边紧急运粮,也是杯水车薪。
更有甚者,飞蝗席卷草场,牛羊大批饿死。饿急眼的铁勒人会作何选择?不用想也猜得到。
“蝗灾源起云州,往南是应、寰、朔,”崔芜下定决断,“传令武穆王,不惜代价,歼敌于国境外。”
“总之,朕不想在大魏境内看到一只飞蝗!”
垂拱殿内再次陷入沉寂,这回是因为震惊。
盖昀与许思谦面面相觑,他们都知道女帝不甘幽云沦陷,却万万没想到,收复失地的前哨战会由一只小小的蝗虫打响。
“陛下三思!”
“一旦开战,北疆一线都将陷入战火,届时生民涂炭,得不偿失啊!”
崔芜只反问一句:“若是飞蝗入境,吃光庄稼,北境百姓能活吗?”
许思谦语塞。
女帝看向逐月:“朕的意思可听清楚了?即刻拟旨,六百里加急发往雁门。”
逐月不敢怠慢:“臣遵旨。”
三千里北境山河因为女帝的一句话……不,是因为小小飞蝗扇动的一下翅膀,发生了惊天动地的变故。
当晚,一骑快马飞驰离京,跨越重重关山,送到雁门关外,武穆王手中。
秦萧通读旨意,抬头对上帐中诸将战意凛然的眼,勾唇笑了。
“去准备吧,”他淡淡吩咐,“休整这么久,也该活动一下了。”
悠长风声刮过亘古旷野,伤痕累累的城门轰然洞开。鲜明甲胄映照骄阳,为首的主帅拔刀出鞘。
“出兵!”
一声令下,大地发出隆隆震颤,好似万雷过境。
雁门异动没能瞒过铁勒耳目,加急军报送入千里之外的行宫,又被铁勒可汗的侍从官拦下。
他回头看向寝殿,狼王伏在金帐内,发出声嘶力竭的咳嗽。医官颤巍巍地跪在地上,手里捧着金盆,直到耶律璟咳出一口混着血沫的浓痰,才长出一口气。
“请汗王听我一言,”他跪地叩首,“您的伤势不能再操劳,必须安心静养。”
耶律璟说不出话,疲惫地挥了挥手。与他夫妻十数年的王妃端着金杯上前,双手送到他嘴边。
耶律璟就着王妃的手连饮两口,疲惫地招了招手。远远候着的侍从官这才近前:“汗王,来自雁门的加急军报。”
耶律璟说不出话,由王妃代为传达指令:“念。”
侍从官摊开火漆封印的信报:“雁门异动,秦萧出关,数万大军直指朔州……”
一句话没念完,耶律璟再次咳嗽起来。
“……你听到了,”他好容易喘匀了气,苦笑道,“如今,哪有给我静养的空闲?”
又转为冷戾:“秦萧所图为何?是要与我大举开战吗?”
侍从官头埋得很低:“中原天子发了檄文,说是、说是汗王治蝗不力,致使天灾泛滥。既然您不懂得治国理政,她不介意多辛苦,替您治理一二……”
檄文写得非常具有崔芜个人化风格,严谨是不必的,风度是不要的,主打思想只有一个,气死人不偿命。
耶律璟城府极深,倒不至于为了口舌文章动怒,只是蹙眉:“治蝗?”
不怪他起疑,实在是这理由听着忒敷衍,十个里有九个都得怀疑是中原天子大举进犯的障眼法。
“传令忽律,盯紧秦萧……”
他说不了两句就喘成一团,一旁的王妃伸出手,替他轻轻按摩胸口,眉间戾色乍现:“如果不是乌孙人贪功,破坏汗王部署,秦萧怎么可能活到现在?连累汗王白挨了一刀。”
耶律璟摆了摆手。
乌孙已灭,说什么都晚了。
“上回是他运气好,”他沉声道,“这一次……咳咳,可不一定有这样的好运。”
当铁勒积极备战时,深宫之中的女帝在做什么?
她消失了。
六百里加急发出的当晚,她把盖昀单独召进宫中,如此这般地吩咐了一通,连夜点了三百禁军,马不停蹄地赶往北境边陲。
是的,女皇陛下唯恐边镇官员治蝗不力,决定亲身上阵,御驾监工。
这一回,哪怕盖昀唾沫横飞、口干舌燥,也未能扭转女帝的决心。
“民以食为天,朕一人安危,如何及得上北境数万军民口粮要紧?”女帝义正言辞,“不必说了,朕意已决!”
盖昀差点血溅蟠龙柱。
第279章
但凡文臣, 只要不是天生奸佞,多少都会渴望效仿某位姓诸葛的先贤。若能得遇明主,共造盛世, 也算不枉一世为臣。
盖昀是幸运的,梦想基本实现了, 唯一的问题是,遇到的“明主”不是刘玄德那一款,英明神武勉强沾边, 只是时不时总有点四六不着。
好比这一回, 她就用自己的“歪理”再次说服了盖昀。
“古人提及少帝无能,时有‘生于深宫之中,长于妇人之手’的说法。朕每每不服,为何总将无能昏聩归结妇人?”
“后来隐约明白了,这说法并非全然有误。盖因妇人自幼受困闺阁,所见不过四方天, 所闻不过女则闺训, 眼界有限阅历不足,自然无法教导天子。哪怕千万人中, 也不过出了一个前朝女帝。”
“但这是妇人自己愿意的吗?又是谁困住她们的脚步, 蒙蔽了她们的视野?”
崔芜紧紧盯着盖昀:“先生,就算没有蝗灾作祟,朕原也不会将自己关在宫墙之内。”
“在这宫城中待久了,人就成了困兽,耳目闭塞,只看得见盛世气象,听得进阿谀之声,什么百姓, 什么疾苦,统统与我不相干。”
“这不是朕的初衷,朕也绝不会让自己落到这样可鄙可怜的地步。”
女帝一番话将过往千年坐困孤城的帝王一竿子打翻,痛心疾首之意恨不能将人从坟墓里拖出来鞭尸。
盖昀赫然有种一劈两半的错觉,感性的一半为女帝言语心潮澎湃,简直想伏地叩首高呼万岁。理性的一半却艰难吊起一线清明,努力做最后的劝说:“纵然陛下有意察访民生,也不必选在此时。雁门出兵,铁勒必有异动,北境正值兵荒马乱,何况殿试马上要开始了。”
“陛下身份贵重,何必亲身犯险?”
崔芜敢去,自然是做过通盘考量。
“雁门有兄长,有颜适,必不会让铁勒越雷池一步。朕领三百禁军,纵然遇上铁勒轻骑,也能安然脱身。”
说到这儿,女帝扬眉一笑:“先生莫不是忘了,朕昔年也是正经征战过来的,千军万马尚且不惧,区区几股轻骑能耐我何?”
盖昀无奈:“那殿试……”
“这是朕今晚宣先生觐见的缘由,”崔芜很干脆,“朕想着,回回殿试都是答卷,今科不妨换个花样。”
盖昀生出极不祥的预感:“怎、怎么换?”
“治地,”女帝早有腹稿,“战为练,不为看,纸上文章写得再好,也不如去民间历练一回。”
“朕想着,三十六名贡士,每两人一组,每组分管一个县,专司治蝗事宜。若能杜绝蝗灾,即为上佳。若不能解民之困,那文章做得再好,也只配去义学当个教书先生。”
盖昀:“……”
崔芜笑眯眯地:“朕仓促启程,后续只能烦劳先生安排。务必快些将人送去,民生和蝗虫可等不得。”
就这么着,盖相被女帝赶鸭子上架,成了“胡作非为”的帮凶。
可想而知,翌日天明,盖昀将女帝留下的“殿试题”公之于众时,引发了怎样的波澜。朝臣无不愕然,随后便是例行公事的斥责——
“荒唐,简直太荒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