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这支秦萧亲手磨砺出的利器重归主帅麾下,直如虎归山林、龙入汪洋。两万精骑抽出长刀,只一个照面就将滚滚而来的狼烟切断了。
而这只是刚开始。
崔芜非常清楚孤军深入的危险,一点不想让秦萧拿血肉之躯去试铁勒人的刀锋,一早准备好了“杀手锏”。此际狭路相逢,秦萧一声令下,冲锋的骑兵突然向两边散去,缺口处推出一队怪模怪样的武车,前头安着两指厚的铁板,攻城时可用作阻挡箭雨的盾牌,防御性能一流,攻击力……暂且不得而知。
不过很快,铁勒人就体会到它的威力。
秦萧再次下令,武车撤开暗闸,铁板上现出密密麻麻的箭孔,每一孔都有儿臂粗细。弩箭由机械触发,自孔中射出,威力远比人力射出的强。
打头一排铁勒骑兵猝不及防,好些人中了招,拖着满身箭簇滚落马背,顷刻间成了血红肉泥。
颜适瞧着直吐舌头,从旁捅了秦萧一下:“陛下还藏了这些好东西?以前怎么没见她提起过?”
秦萧睨了他一眼:“这才哪到哪?”
颜适惊讶地睁大眼。
如秦萧所言,这些不过是开胃菜。只见铁勒军毕竟训练有素,扛过最初的紊乱,很快重新集结。
忽律带头冲锋,弯刀凝结冰冷阳光:“汗王有令,今日谁能斩落秦萧人头,赏万金,封万户!”
秦萧眉梢极危险地一挑。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铁勒人紧随其后,就像出闸狼群扑向猎物。可惜安西军不是猎物,而是见血封喉的利器,居中的秦萧不为所动,直到铁勒人相距不足百步远,才下达第三道命令:“变阵!”
变的不是军阵,而是武车阵。士卒们用最快的速度撤下挡板,将武车临阵改造成一种类似投石机的装置。掷出的却并非石块,而是一种圆滚滚的铁皮球,乍看上去和昔年丁钰扰乱视听的烟雾弹十分相似。
铁勒人不乏吃过苦头的,知道这玩意儿瞧着怪异,其实威力有限,只会释放烟雾掩人耳目,遂用铁勒语呼喊:“别管它!冲过去!”
这一冲,就要了老命了。
这玩意儿看着像烟雾弹,实际构造却差了十万八千里。铁球落地,火药当即炸开,裂成八瓣的铁皮与数不清的钢珠同时射出,直如暴雨梨花,叫周围的铁勒人喝了一壶大的。
霎时间,血花与铁丸齐飞,惨叫共哀嚎飙起。
这是丁钰亲手设计的“炸裂球”,已经十分接近后世的手榴弹。铁球里不止有火药,更有一百零八颗钢珠,炸开的瞬间,钢珠飞射,杀伤力堪称惊人。
反正骁悍的铁勒勇士们没扛住,连人带马滚了一地。
此时,方才越过去的左右两翼已然完成包抄,大魏军阵好似一只铁爪,将铁勒人“扣”在其中。
秦萧等的就是这一刻,长刀如电,呼啸斩落:“杀!”
颜适与史伯仁早已摩拳擦掌,锦绣富贵地将养久了,固然舒坦安闲,却也气闷得很。耳听得喊杀冲天,骨子里的血液汩汩沸腾,方知自己有多渴望这一日。
“杀!”
重器出鞘,非凡铁可以阻挡。纵然铁勒拼死搏杀,依然被大魏铁骑捅了个对穿。
忽律仓促退却,临走不忘引弓搭弦,一箭直逼大魏主帅。可惜尚未近前,就被颜适的马槊断成两截。
那少年将军活动了下脖筋,大笑道:“杀得痛快!”
旋即充满期待地看向秦萧:“少帅,不追吗?”
不知不觉,他已换回旧日称呼。
秦萧却道:“你忘了我们是来做什么的?”
颜适一怔。
秦萧回头吩咐:“拨三百人出来,组织当地青壮灭蝗,陛下拟的《治蝗策》每户发一份,若是不识字,就逐句念给他们听。”
倪章答应一声,干脆利落地安排下去。
颜适将马槊往地上一插,无奈摇头。
好嘛,这趟出关,不仅要跟铁勒人玩命,还得跟蝗虫干仗。
可忒充实了。
与此同时,三十六名新科名贡士赶到灾区。
虽然女帝想起一出是一出,幸而有个靠谱的内阁首辅,非但后续事宜安排得井井有条,连名贡士们负责的县城也划分妥当。
逐月与卢清蕙分到的是阳曲县,下了青幔马车,眼前不再是重檐青瓦,而是一望无尽、刚生出少许蒙蒙绿意的农田。
两位女名贡士对视一眼。
事已至此,没别的选择。
撸袖子干吧。
第281章
整整一个三月, 秦萧在前线冲锋,崔芜于后方坐镇,两人相距百里, 配合默契,目的只有一个——治蝗于国门外。
至于一月之内, 大魏铁骑长驱直入,似一把钢刀接连捅穿朔州、寰州、云州……意外,纯属意外。
也是崔芜时机拿捏精准, 秦萧出兵之际, 正值耶律璟旧伤复发,接连半月人事不知,好几遭挣扎在鬼门关前。
有心人看在眼里,如何没有想法?是以这一个月来,铁勒朝堂暗流汹涌,各方人马相互博弈, 之所以没闹出大动静, 全靠王妃铁腕震慑。
内部尚且不消停,谁还顾得上边境战事?总归朔、寰、云三州原是从晋帝手里撬出的, 失了也不心疼。
只能说气运这玩意儿看不见摸不着, 却似冥冥中的一双手拨弄着,再一次站在崔芜身后。
秦萧战报送抵寿阳时,崔芜正在田间劳作。虽是一国天子,此际却和寻常农妇无甚区别,脚蹬草鞋,青布包头,锄头翻出长条状的卵囊,被她“啪啪”几下碾碎踩实。
前来送信的正是倪章。他一开始根本没认出崔芜, 盖因田间劳作数日,被吹打了满身尘土,从服色到衣衫都是清一色的土黄,不细看还以为是从哪钻出来的泥猴。
倪章目瞪口呆,第一反应是:“幸好王爷不在。若是被他瞧见,不心疼坏了?”
崔芜也瞧见了倪章,口中道:“你稍等,朕梳洗完了就来与你说话。”
一旁潮星早端来一盆清水,崔芜整张脸埋进去,慌得倪章忙不迭背过身。只听身后水声“哗哗”,待得崔芜道一声“好了”,他才回转过身,却见清水已然洗成泥汤,女帝脸上的土黄色倒是褪去,仍是皎洁白皙,只眼下泛着淡淡的阴影。
倪章规规矩矩垂下眼,双膝挨地:“卑职倪章,拜见陛下。”
崔芜摆了摆手,寻了块平坦的大石坐下。潮星递上帕子,她胡乱抹去脸上水珠,第一句话就是:“兄长可还安好?”
“好得很,”倪章道,“少帅自打出了雁门关,就没遇到什么像样的抵抗,轻松拿下三州。他如今坐镇云州,正安排当地青壮剿灭蝗虫,怕陛下悬心,特命卑职前来回禀。”
说着,将怀中秦萧亲笔书信递上。
崔芜接了书信,先不看内容,仔细端详字迹。只见那一手小楷清峻挺拔,转折处风骨铮然,笔力较之以往只有更甚。
她满意点头,这才细看内容,与倪章所奏并无出入,只是更具体也更详细。
此番收复三州,崔芜最担心的是北地百姓习惯了铁勒管辖,被有心人挑唆,反与王师生出龃龉,为此还与内阁重臣商议过。
彼时许思谦很是不解:“三州原属汉室,只因晋帝无能才割让出去。如今光复,百姓不该欢欣鼓舞,箪食壶浆以伺王师?怎会有所龃龉?”
崔芜只反问一句:“汉室待他们好吗?”
许思谦一哽,不说话了。
“三州位置特殊,以南是农耕劳作,往北是游牧为生。于此地百姓而言,两种方式都可接受,不存在认同差异。要得人心,最要紧的是让百姓有饭吃、有衣穿。”
崔芜心中感慨,对许思谦,亦是对自己道:“这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忠诚,若欲取之,必先予之,诸卿以为,是不是这个理?”
许思谦先是惭愧,仔细品品,这话与先贤所言“君之视臣如手足,则臣视君如腹心”有异曲同工之妙,遂心悦诚服:“陛下所言极是。”
崔芜要待北地百姓好,这话不是说说。早在去岁冬月,她拟了好些治地的条策,不管用不用得着,一股脑发往雁门让秦萧自己斟酌。
如今正好派上用场。
秦萧新取三州,第一件事自是安排驻防,以备铁勒人卷土重来。
第二件事,召集当地青壮治蝗,落实女帝所叮咛的“御敌于国门外”。
第三件事,开府库,将铁勒官员搜刮的粮草拿出,散于百姓,以缓灾情。
前两桩且罢了,第三条政策一出,百姓疲苦麻木的面庞终于出现裂痕。
铁勒是马背上的民族,待本族人尚且严苛,何况中原汉人?虽然出了个雄才大略的耶律璟,眼光不失长远,于朝中设立了“南面房”,专司招揽北地大族,以期“以汉治汉”。
奈何时日尚短,未曾取得成效,先为秦萧重创,伤病缠绵年余,于朝政的掌控力也每况日下。
在种情况下,“南面房”浑似摆设,铁勒官员对汉族百姓的压榨也是愈演愈烈,离揭竿而起只差一根导火索。
就在这时,秦萧连下三州,失地重归汉室。
一开始,当地百姓并没抱太大期望,毕竟才过去三十年,当初的晋帝是如何敲骨吸髓,又是如何割地称臣、极尽无耻的,人们都还记得。
只要比铁勒宽松少许,给百姓留条活路,汉室不汉室,乃至执政的天子是男是女,他们都认了。
所有人如是想。
然而进驻云州第二日,就有士卒沿街鸣锣,将所有人召集到府衙前的空地上。只见堆成小山的不是别个,黄澄澄的粟米、雪白的麦面,乃是百姓们最迫切也最急需的救命粮食。
少顷,府衙大门打开,数十亲卫簇拥着秦萧走出。
“吾名秦萧,乃大魏天子亲封武穆王,此番奉天子旨意收复失地,自今日起,云、寰、朔三州重归汉室麾下。”
“天子仁德,怜惜百姓,知晓尔等遭遇蝗灾,特命秦某开仓放粮。”
“现在,每户派一人上前领粮。”
百姓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从来只听说官府盘剥,敲骨吸髓,何曾见过开仓放粮?可粟米和麦面就在眼前,诱人得很。几番挣扎,终于有一个瘦小身影磨蹭到跟前,怯怯打量秦萧一眼:“真的能领粮食?”
秦萧使了个眼色,亲兵装了满满一口袋粟米递上。来人没料到这些中原军汉瞧着凶神恶煞,实则这般好说话,喜不自胜地接过。
抬头的一瞬,他暴露了年纪,虽然肤色黝黑,瞧着却只有十来岁的模样。秦萧微微蹙眉,突然道:“且慢。”
少年抱紧手里的粮食,警惕地后退两步。
秦萧打量过他短了一大截的衣袖,以及露出脚趾的破旧鞋子,微微叹了口气。
他瞧了身旁的燕七一眼,后者会意退下,片刻后折返回来,将一匹绢布给了少年。
“拿回去做身衣裳穿吧,”秦萧语气温和,“若有缺的,只管来府衙寻我。”
能叫一个十来岁的半大少年当门立户,要么他家里的大人不顶事,要么全家死绝,只余他一人。
无论哪种可能,都不是什么好事。
少年怀中凭空多了一匹布卷,犹自不敢相信。待得回过神,他眼角发红,突然双膝落地,“砰砰”磕了几个头,而后抱着粮食和布卷一溜烟跑了。
有人开了先例,后面的追随者就多了。当着披坚执锐的士卒,百姓自发排起长队,领粮的同时,也顺带登记了姓名、籍贯、住址和家中人口。
领取到粮食的人家,迫不及待避进角落,从口袋里摸出一把澄黄粟米,一家老小都露出喜悦的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