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粮食不多,虽然竭力节省,也只够一家老小一月口粮,却解了燃眉之急,也让他们看到活下去的希望。
所有这些都被秦萧写在书信中,一字不差地复述给崔芜。末了,他写道:“常闻陛下与朝中诸公叹息民生多艰,然何处艰难,非身临其境不得有所感悟。”
“收失地易,收民心难。臣蒙圣恩,当为马前卒,令三州子民感怀天子仁德,不复重归胡地之念。”
崔芜看罢,亦是感慨良多,回味良久才道:“兄长还有什么话要你带给朕?”
倪章道:“三州已下,城中宵小业已肃清。王爷请陛下往三州巡视,抚民心,定乾坤。”
崔芜对此并不陌生,在她还是“崔使君”时,没少亲自巡视麾下领地,施恩百姓。
然而登基后的头一遭,又是曾被铁勒割占的燕云之地,意义格外不同。
崔芜有预感,不论旁的,单凭一月之内连复三州的战绩,就足够她在帝王本纪中占有一席之地。
“兄长苦心,朕必不辜负,”她说,“只山西境内还有些善后事宜未曾收尾,等安排妥当,朕即刻北上。”
倪章此番面圣,为的就是这一句话,闻言自觉完成任务,当即拜倒谢恩。
崔芜要做的事还有很多,首先召见当地青壮和稽老,温言安抚,顺便询问近两年的吏治与收成。
旁听的吕县令战战兢兢,赶紧将自己的所为梳理一遍,唯恐哪里还有疏漏,被人告上一状。
幸而他人虽不灵光,办事还算勤勉,百姓们看在眼里,亦是以好话居多,总算过了这一关。
随即,山西布政使公孙真与佥都御使洛明德求见。这二位早听说女帝北巡,只是境内蝗灾未除,谁也不敢撂下手头这摊事。整整拖了一月,每日起五更、爬半夜,恨不得睡在田埂,直到若虫绝迹、飞蝗不复,方打叠精神赶来。
崔芜不必多问,光看这二位黑了一茬的肤色,以及眼下大片乌青,就知这一个月来过的是什么日子。待得听闻太原府内飞蝗绝迹,亦是十分满意,温言褒奖了几句。
“辛苦了,”她说,“今岁百姓收成无碍,公孙当居首功。”
第282章
公孙真劳心费力了一个月, 至此只觉疲惫俱消,每一寸筋骨都充满干劲,随时能回田里和蝗虫再战三百回合。
“不敢当, ”他受宠若惊道,“若无陛下《治蝗策》指引, 臣也无法事半功倍。”
“天子仁德,乃我大魏之幸,臣替境内百姓, 叩谢天子活命之恩!”
这是政治作秀, 也是必走的套路,崔芜虽无奈,还是耐着性子陪他走完。
然后她看向一旁的洛明德,并没什么客套话,只是一句简单的:“做得不错。”
洛明德眼眶骤然红了。
仿佛离京以后的一路艰险、满腹委屈,突然就烟消云散。
受灾的地域不止太原府, 很快, 奉命治蝗的三十六名贡士们也做好交接,入太原府叩见圣驾。
逐月与卢清蕙是最后启程的。临走前, 逐月回头打量自己为之奋战一月的农田, 青绿色的若虫已近绝迹,田中庄稼亭亭玉立。
她沉默良久,俯身从田里抓了把土,收入自己荷包中。
卢清蕙站着没动,心里却也感慨良多。
“昔时在家,只知锦衣玉食天经地义,虽也读过悯农,却还是第一次知道, 农人要收获粮食,竟是如此辛苦波折。”
卢清蕙摊开双手,往日半寸长的嫣红蔻丹已然齐根折去,粉白的指甲里藏着未洗净的污泥,在平时被视作失礼的表现,此刻却是她的功勋与政绩。
“去年这时,我做梦也想不到自己有这样一日。”
逐月没说话,比之卢清蕙,她的感慨只多不少。
在她辗转风尘受尽苦楚,于仇人身下婉转承欢时,同样想不到,自己能有这样一日。
“走吧。”
她转身登车,自车窗中投出最后一瞥,而后放下车帘,再不回顾。
三十六名名贡士灰头土脸地进了太原府,结束了有史以来最别开生面的一场“殿试”。
考核结果,十二名甲等,十九名乙等,剩下五人不合格——负责的县城飞蝗肆虐,纵然公孙真派人援手,百姓们的口粮还是被糟蹋大半。
女帝金口玉言,不合格的一律发配去义学授课,三年后视成绩论升迁。余者以“殿试”成绩定名次,状元、榜眼皆出自寒门,探花却是一个女子。
时逐月。
若是寻常殿试,女帝或许不会做得这么明显,盖因文无第一、武无第二,答卷这玩意儿主观成分太大,很容易被人指摘偏袒。
但政绩不会。
山西遭灾,三十六名贡士署理十八座县城治蝗事宜,以逐月与卢清蕙负责的阳曲县成效最为显著。女帝人虽不在,却有禁卫将各人所为收录成册,呈送御前,自然不会忽略两位女贡士的心血与汗水。
成绩摆出来,一位高中探花,一位二甲三名,实至名归。
“此间诸事已了,终于可以安心北上。”
崔芜将殿试名单交由身边禁卫快马送回京中,自己往罗汉床上一躺,扶着后腰哀嚎连连:“我的腰……妈呀,动不了了。”
彼时屋里只有一个丁钰,他可一点没有女官的贴心。眼看大魏天子嚎成杀猪,他却纹丝不动地坐在桌边,将一盘干果啃得七零八落。
“活该!”这货毫不留情地奚落,“说了多少回‘千金之子坐不垂堂’,就是不听!就是要逞强充英雄!”
“这回受教训了吧?该!”
若是换作平时,崔芜非找茬抽他一顿不可,但她实打实抡了一个月的锄头,腰酸背痛腿抽筋,实在爬不起身。
“你以为我想?”她没好气道,“地方父母官,天高皇帝远,除非如公孙真这等认死理的,谁情愿费力不讨好?”
“也就是朕亲自下田、带头出力,他们才知事态紧急,不敢生出怠惰之心。否则,不说全部,至少有一半是得过且过。”
“他们敷衍过去不要紧,蝗虫吃光了百姓的救命粮,来年要死多少人?到头来,这笔罪业还不是记在朕这个一国天子头上。”
丁钰心知她所言有理,奈何憋着一腔无名邪火,实在没处发作,冷笑一声:“我说不过你。回头进了云州,让秦自寒来管你。”
崔芜这会儿倒是忘了腰酸背痛,一骨碌爬起身,眼睛瞪地老大:“你不许告诉兄长!不然他又要数落我!”
丁钰好容易拿住她软肋,但凡有根尾巴,能翘天上去:“这还用我说?哎哟喂,瞅瞅你那张晒脱皮的小脸,还有那对黑眼圈,拉动物园里就能充熊猫。”
“秦自寒又不是瞎子,能瞧不出来?”
因为镇远侯一句话,崔芜把潮星唤进来,往脸上扑了二两粉,好说遮掩住了。
翌日,御驾北上,随行除了镇远侯、三十三名新科进士,更有五百禁军及千余轻骑护卫。
御驾北出雁门,放眼望去是不见尽头的旷野。正值仲春,长草丰茂,每一阵风都撩开温柔弧度,每一口吸入的空气都带着塞外特有的凛冽气息。
离了宫城,崔芜才发现自己有多怀念来去如风的日子,干脆弃了辂车,只骑火锅赶路。那小红马在宫城中憋屈许久,好容易回归荒野,哪有不玩命撒欢的道理?随行禁卫唯恐有失,更是一气追赶。
如此风驰电掣,原本预计三日方能赶完的路程,生生压缩了一半。
天高地迥,偶尔有北归的鸿雁掠过云浪。羽翼降落处,一行人马等候多时。为首之人身披玄甲,极利索地扶刀跪地:“臣秦萧,恭迎陛下圣驾。”
崔芜离着老远就瞧见那道颀长身影,胸口被沸腾热血顶得发烫。她不待火锅停稳就跳下马背,箭步扶起秦萧:“兄长不必多礼,快起来。”
秦萧依言起身,那一瞬崔芜看清他的脸。驻守北境数月,他更瘦了,眼神却愈发锋利,好似出鞘长刀。
崔芜放了心,十分自然地揽过秦萧的手,顺势在他脉门处摸了把。
不错,脉象也很健壮有力,没把她的叮咛当耳旁风。
“来了塞外才知天地广阔,”崔芜挥鞭一指远处,“兄长,可愿陪朕跑一趟?”
秦萧微觉不妥,盖因三州新归治下,虽清理了境内宵小,到底算不得全然安宁。
然而女帝兴致绝佳,他不忍泼冷水,只犹豫了一瞬便道:“荣幸之至。”
两人各自上马,马鞭挥出脆响,一赤一黑两匹名驹离弦之箭般窜出。
眼前是任她驰骋的壮阔山河,身后是形影镌刻心头的男人,崔芜只觉从未有过的畅快,连削面而过的天风都温柔了许多。
她莫名想起上辈子看过的一部穿越剧,女主的姐姐是将军之女,与军中参将相恋,两人最喜欢的就是策马驰骋于苍茫原野。可惜皇权森严,姐姐被选为皇子侧福晋,自此没了笑容,有情人天各一方,至死未曾相见。(1)
直到多年后,姐姐积郁而终,病逝前依然盯着床头将军策马的屏风,怀念着这辈子可望而不可即的海阔天空。
“我不会,”崔芜快意又笃定地想,“我绝不会落到那种可悲又可怜的下场。”
如今她登临帝位,手握权柄,悬在头顶的屠刀稍稍挪开,再不能有人以性别和权势囚她、强她。
但这还不够。
远远不够。
两骑飞驰出五六里就放慢脚程,崔芜跑得尽兴,额头挂着亮晶晶的汗珠:“兄长,你可高兴?”
秦萧挑了挑眉。
崔芜:“边陲苦寒,却比京城开阔,你待得可高兴?”
秦萧:“高兴。”
他说的是真心话,于武将而言,所能遥想的极限,不过是驰骋山河间,护一境安宁,或是以身为刃,开疆拓土,留千秋盛名,立万世功业。
崔芜却还格外眷顾他,不仅许他领兵在外,更以燕云相托,存心将收复失地的彪炳功勋留给他。
所谓简在帝心、圣眷隆重,莫过于此。
崔芜却道:“我可不太高兴。”
秦萧瞧着她,见崔芜眉眼舒展,嘴角噙着若有似无的笑意,更兼崔芜自称是“我”而非“朕”,就知她是在撒泼耍赖。
遂压下百爪挠心的意马,好脾气地问道:“陛下因何不快?”
崔芜笑眯眯地:“当然是因为兄长离得远了,没法日日相见。”
秦萧:“……”
他抬头对上崔芜过分灼亮的目光,恍惚觉得心头被烈火舔了一口,那滋味滚烫又心痒难耐,几乎是拿出这辈子所有的城府和隐忍,才压下蠢蠢欲动的心血:“边陲偏远,臣……也惦记着陛下。”
崔芜挑眉:“只是陛下?”
秦萧无奈:“……阿芜。”
崔芜这才心满意足。
两人翻身下马,登上高坡。正午阳光最是热烈,脸颊晒得火辣辣的,崔芜却蛮不在乎,甚至仰起头,让自己沐浴得更充足些。
“在外头时,想着有朝一日定鼎中原,站在无人可及的最高处。真的进了宫城,又开始怀念当初无拘无束的日子,”她望着远处山峦起伏高耸的轮廓,有遗憾,更多却是灼烧的热望,“在宫里,只能看着舆图望梅止渴。非得身临其境,才知山河壮阔,非笔力可及。”
“幽云十六州失于晋帝之手,朕有生之年,必将其收回,令我中原再无隐患!”
秦萧听她改了自称,当即拜倒:“臣愿为陛下肝脑涂地,成就不世伟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