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膝盖还没跪实,手腕忽然被人攥住。那不按常理出牌的女皇陛下使坏一拽,秦萧恰好是半跪的姿态,重心不稳向前栽倒,被早有准备、支楞着胳膊的崔芜接了个正着。
“我知道兄长舍不得我,”她趁机在秦萧耳畔轻声道,“我也舍不得你。”
秦萧心血滚滚而流,又要强忍着不被瞧破端倪,这辈子没试过这般难耐的滋味。
两绺未抿紧的柔发掠过鼻尖,幽香沁人心脾。他仿佛被什么蛊惑了,闭目伸出手,犹豫着回拥了崔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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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3章
两人纵马回程, 禁卫不远不近地跟在后头。崔芜仗着和火锅配合默契,马骑得歪歪扭扭,时不时还从马鞍上倾身薅走一根路边的狗尾巴草, 搔了搔小红马的鼻子。
火锅摇头晃脑地打了个喷嚏,对她愤怒地龇牙咧嘴。
崔芜手欠得很, 掉头又去撩拨踏清秋。踏清秋比火锅更沉稳,倒不至于尥蹶子,只是默默往外兜了两步, 坚决不与这位陛下并肩而行。
崔芜被马嫌弃了, 干脆将注意力放在人身上。乌黑眼珠转了转,猛地挥出马鞭,正卷住秦萧手肘。
秦萧:“……”
崔芜满脑子都是古偶剧里的经典桥段,蛮以为一扯之下,秦帅能像歌词里写的一样“从天而降落在我的马背上”。奈何她忽略了两人间近乎惨烈的体格差,再如何用力拉扯, 秦萧依然稳如磐石, 好似那缠住胳膊的马鞭只是落上的浮尘,随手一拂就能抹去。
他凉凉看着崔芜, 突然翻腕抓住鞭梢, 不过稍一用力,崔芜就如腾云驾雾般。抬头一看,人已落在秦萧马背上。
崔芜满脑子的古偶桥段成了掉转过头的子弹,统统打回自己身上。人在失了平衡之际,下意识想抓住点什么,她胡乱摸索了把,低头发现自己抓住的是秦萧手腕。
秦萧一条左胳膊虚虚护在崔芜腰间,单手握缰依然稳稳当当:“陛下果然是在宫里呆久了, 好容易出来塞外,连体统都不顾了?”
这话固然有数落之意,却也透着两人独处时才有的亲近。这是宫城中不曾有的豁达自在,恰如道旁山泉所化的清溪水,将所有猜疑、芥蒂,以及皇权划出的泾渭疏离彻底冲刷干净。
崔芜:“体统是什么?能吃吗?”
女皇陛下什么都好,就是长了一张嘴。秦萧在她腮帮处轻拧了把,触手微微皱眉:“怎的抹了这许多粉?”
崔芜:“……”
她一时寻不到合适的理由,索性胡搅蛮缠:“朕乐意,不行啊?”
秦萧危险地眯紧眼,然而远处人影绰绰,不是探究的时机,他遂翻身下马,亲自为女帝牵缰。
随行官员及禁卫等候原地,见武穆王亲自牵马,眼中闪过了然。女帝回了车辂,耽搁大半个时辰的御驾终于入了朔州城,速度却是越来越慢,到最后几乎寸进不得。
崔芜诧异掀帘,顿时惊了,只见道旁挤满百姓,虽是劳苦疲惫、满面风霜,眼神里却不复麻木,带着感激、透着崇敬。
“陛下活命之恩,小老儿无以为报,只能给您多磕几个头。”
眼看御驾前方,一位白发苍苍的老人领着家小跪下,崔芜再不能熟视无睹,三两步下了马车,屏退禁卫阻拦,亲自搀起老人。
“老人家,万万不可,朕当不起。”
谁知她不扶还好,这一现身,周遭百姓跪了遍地,放眼望去满是乌泱泱的后脑勺。
“谢陛下活命之恩!”
“当今天子是神女降世,拯救世人!”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也不知谁带的头,谢恩声好似浪潮,山呼海啸般传遍全城。不独崔芜震撼,随行官员及那三十多位进士亦是怔愣当场,虽自圣贤书上读到过“民心”二字,却是今日方知,何为民意如潮、不可抗拒。
崔芜好说歹说,总算把老人搀起,回眸不经意间与秦萧交汇。
后者微微含笑,不着痕迹地点了点头。
崔芜心中默叹,暗道这一遭是沾了兄长开仓放粮的光。
她不忍辜负秦萧心意,即便是政治作秀,也得把戏唱完:“晋帝无能,割让燕云,令我百姓饱受异族欺压之苦。”
“今日收复三州,乃武穆王之功,亦是上苍垂怜。朕为天子,愿在此立誓,凡朕在位一日,绝不让我百姓有冻馁之患,受饥荒之苦!”
或许数百年后,理学的登峰造极为世间女子扣上一道不堪重负的枷锁。但在这个时空,饱受战乱摧残的百姓无所谓礼教,更不在乎男女。
于死亡线上挣扎的蝼蚁而言,“吃饱穿暖”四个字重于一切。
这一刻,女帝就是天命所归,民心所向。
禁卫好说歹说,勉强开出一条道。女帝亲自搀着老人,随人流缓缓而行。此举无疑是危险的,万一人群中有铁勒探子,趁其不备暗中下手,实在防不胜防。但明眼人也看得出,气氛铺垫到这份上,劝说女帝返回车辂更不现实。
正犯难之际,只见众目睽睽之下,武穆王坦然下马,从另一边搀住老人。举动看似自然,实则不着痕迹地侧过身,将可能隐藏祸患的人群拦阻在身后。
“前路遥远,”他意有所指道,“臣与陛下同行。”
崔芜回以一笑。
一个时辰后,御驾艰难地进了府衙。第一时间呈送案头的并非茶水点心,而是按类归总的簿册名录。
崔芜翻开厚厚的名册与府库账目,耳听得秦萧道:“时间仓促,臣尚未来得及清丈田亩、绘制鱼鳞图,请陛下恕罪。”
崔芜心中暗叹,真心实意道:“兄长辛苦了。”
秦萧摇头:“不及陛下万一。”
朔、寰、云三州新下,暂由军方代管,但崔芜心知此非长久之计。一则,铁勒如今无暇他顾,待得腾出手,反扑是迟早的事。届时驻军疲于迎敌,未必有精力治地。
最要紧的是,三州久在铁勒治下,乍然回归,势必要磨合一二。
是以,从朝廷派遣官员是最合适的安排,只是……派谁呢?
崔芜瞧着手上的进士名录,嘴角勾笑。
这不是巧了?
三十三名进士,不可能全部外派,择选几名应急还是没问题的。虽说君要臣死不得不死,崔芜还是给了他们选择的机会——北境苦寒,条件更是恶劣,万一父母官没有充足的心理准备,或是不甘不愿,凡事敷衍将就,那可得不偿失。
询问结果,三十三人倒有一大半愿意留下,也许一开始并不情愿,然亲眼目睹民心所向,由不得人不心生触动,进而提出一个深叩灵魂的问题。
我能给这个世道带来什么?
我能在这个世间留下什么?
我苦读十年、科举及第,除了功名利禄,还能不能得到一些更长久的东西?
当我发摇齿落之际,回首这一生,能不能对着自己说一句问心无愧、不悔初衷?
每个学子初出茅庐时,大约都有过“为万世开太平”的志向,只是这世间的诱惑太多,需要权衡的利弊也太多,权衡着、思量着,不知不觉就陷入“得失”的窠臼,忘了走上这条路的初心。
幸好,此时的新科进士初出茅庐,尚未来得及经历灵魂鞭打,又被治蝗一役激发斗志,正是摩拳擦掌大展拳脚的时候。
逐月亦是其中之一。
她单独求见女帝,自请留在北境。
“微臣不才,愿效仿陛下昔年,抚民生、安民心,还百姓一方朗朗乾坤。”
言罢,郑重顿首。
崔芜沉默片刻,将人拉起。
“你有这个志向,自是好事,”她说,“但你须知,抚民生、安民心,六个字说来容易,做起来却是千难万难。”
“此地气候苦寒,物产亦不丰足,不比京中风和日丽、锦衣玉食,你一女子外派在此,孤苦伶仃、吃糠咽菜,可忍得?”
逐月不假思索:“微臣忍得。”
“此三州虽归入大魏治下,隔壁就是铁勒人,未来几年少不得受胡骑侵扰,说不好哪一日就城破殉国。”
“你真不怕?”
逐月主动请缨,当然思量分明:“微臣血肉之躯,焉能不怕?但有些事,总要有人去做。”
“微臣出身寒微,受尽人间苦楚,以己度人,实不想再有女子与微臣一样身陷火坑,纵然气力微薄,能救一个是一个。”
“再者,北境虽苦,却也百废待兴,恰如一张白纸任我作画,倒比鱼米富庶之地少了许多桎梏。”
“是以,臣愿留下,望陛下成全。”
话说到这份上,崔芜明了逐月已然下定决心,不再多劝。
“你既想好了,朕自会如你所愿,”她摁着逐月肩膀,惊觉比刚认识她那会儿,似乎坚韧了不少,“既然决定留下,就不必再有顾虑,放手去做吧。”
逐月大喜:“臣谢陛下恩德。”
崔芜斟酌了三十三名进士的去留,草拟了一份名单。待要再看簿册,忽然心念微动:“兄长在何处?”
彼时侍奉在侧的只有潮星。闻言,她屈膝道:“想必是在安排晚间值守与护卫轮班。”
崔芜失笑:“这些事交与旁人就是,何必他亲自操劳?去把他寻来,朕有要事商议。”
秦萧来得很快,进门就要叩首:“臣秦萧,叩见陛下……”
话没说完,被崔芜扯着衣袖薅起来。
这会儿没外人,女帝终于能放任目光肆意流连,确定他神光内蕴、气色红润,方道:“脱了外袍,去榻上坐着。”
秦萧:“……”
他听闻女帝传唤,原以为是与三州布防有关,冷不丁听到这么一句,饶是心性老成,也不由愣在原地。
崔芜从箱笼中翻出医药箱,回头见秦萧神色犹疑,便知他会错了意:“……我与兄长看看旧伤。”
秦萧恍然,不着痕迹地松了口气。
第284章
后院正堂, 潮星悄然退下,临走不忘掩上房门。
屋里霎时静下,良久, 只听角落“啪嗒”一下,是水珠滚落铜滴漏。
秦萧解开腰带, 除了外袍,仅着一身中衣坐于榻上。那边崔芜洗净了手,先拉下衣襟瞧了肩头旧伤——倒是不曾复发, 只留下一条淡淡的痕印, 上臂位置却多了一道血痂,瞧着还很新。
崔芜皱眉:“怎么又伤了?”
秦萧不当一回事:“夺云州那日,城楼万箭齐发,不留神被流矢擦了下。也是臣运气不好,偏巧此处是铁甲连接部位,防护不严密, 这才留了痕迹。”
崔芜不满:“怎么倪章来见我时一字不提?”
秦萧闭目, 放任自己沉溺于此刻的温情相对:“是臣不让他说的。原也不是什么要紧伤处,何必扰了陛下心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