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芜果然转了心思,乌溜溜的杏核眼不住眨巴:“要什么都成?”
秦萧颔首:“只要秦某能做到。”
换言之,上天入地生孩子这种奇葩要求,就不必开口了。
崔芜笑眯眯地:“若我要兄长往后年年陪我共度生辰呢?”
秦萧捡了筷羊杂:“有何不可?”
崔芜“切”了一声,撇了撇嘴。
“答应得倒是痛快,”她没好气地想,“谁知道八月什么光景?”
不是她信不过秦萧,而是他们都清楚,乱世之中,瞬息万变。随便一场战事,就能将秦萧拖在北境,指望他说话算话,不如指望老天多降几场雨来得靠谱。
这一日是武穆王三十一岁生辰,没有张灯结彩,没有大肆操办,只有一顿家常便饭,和一碗热腾腾的鸡汤面。
秦萧却觉得心满意足。
“这样就很好,”他想,“往后每年生辰,只要有她陪我吃一碗长寿面,就足够了。”
他不奢求更多,有时求的太多,反而连手里的都抓不住,得不偿失。
看看他那个刚愎自用的父亲,还有江东孙氏的下场,就明白了。
女帝北巡固然有政治作秀的成分,但作秀也分“走过场”和“下血本”。除了第一日的万人空巷,自翌日起,随行医官在城中设了数个“义诊点”,专门给患有病症的贫苦百姓看病。
崔芜微服上瘾,问医官借了一身白大褂,也混进义诊队伍——幸而此行原有女医,各人又戴着面罩,倒也不算打眼。
她看诊的第一个对象是六七岁的男童,咳嗽、胸闷,还一直卡痰。崔芜把了脉、问过症,断定是痰热肺炎,开了桔梗甘草汤。又见娘俩穿着破旧,估计没闲钱买药,遂自掏腰包,给了孩子母亲一个小木牌:“每日早晚两回,凭这个木牌来这儿领药,若是自家熬不了,搁这儿熬也成,总之别耽搁了孩子病症。”
那妇人原是抱着“试试看”的想法,没成想崔芜不仅看了病,还替她出了药钱,一时感激涕零,恨不能跪地磕几个响头。
崔芜怕了古人的磕头礼,赶紧把人薅起来,想了想,又从荷包里摸出一块油纸包的红糖,塞给那瘦骨伶仃的孩童:“这是糖块,回去后拿鸡子炖了,给孩子补补身子。”
当娘的连连答应,千恩万谢地走了
有了第一个,便有第二个、第三个。很快,崔芜的义诊点前排起长龙。有人千恩万谢,有人惶恐不安,还有人跪地磕头嚎啕大哭,又被严阵以待的禁卫拖到一边。
不远处有座二层小楼,是城中数得着的酒楼,向南窗户推开半边,就能望见崔芜所在的义诊点。
秦萧亲自张弓,箭头一直瞄准那跪地痛哭的干瘦男人。直到他嚎脱了力,被禁卫搀到一边,方收了弓弦。
一旁的颜适长出一口气,口中抱怨道:“陛下也是,命医官诊治已经足够施恩,何必亲自下场?累得咱们担惊受怕,唯恐有闪失。”
秦萧听不得非议天子,冷冷睨了他一眼。
颜适一时失言,忙自己捂住嘴。
“你以为陛下不明白这个道理?”秦萧说,“她本可以安坐京城,风吹不着,雨打不透,热了有冰鉴,冷了有炭盆。至于边陲诸事,自有咱们跟地方官打理,何必非得吃这个苦头?”
颜适就是这么想的,眨巴着眼等下文。
“一年两年,或许可以。三年五年,也没什么问题,但是十年八年呢?二十年?三十年?”秦萧看着不远处被百姓簇拥的崔芜,沉声道,“高高在上久了,会忘记泥里的蝼蚁是什么样。就好像塑了金身、端坐莲台的菩萨佛陀,不会在意肉体凡胎的悲欢苦痛。”
“陛下不想让自己变成那样,所以她要时常出来走走、看看。惟其如此,她才知道百姓缺什么,要什么,想什么,怕什么。”
“凡事最怕纸上谈兵,用兵是这样,治国理政也不外如是。”
颜适品着这话,好像有所感悟,又生出更多疑问。
这时,队伍排到一个瘦小的少年。他上前揪住崔芜衣袖,就要把人拖走。
秦萧刚收起的强弓再度张开,凝眸片刻,突然“咦”了一声。
颜适也认了出来:“这不是咱们放粮那天,第一个领粮食的孩子?”
另一边,突然冒出的少年令禁卫如临大敌,只听“呛啷”骤响,五六把长刀同时出鞘,架于少年颈间。
一只手就在这时伸来,挥退禁卫。崔芜弯腰扶起被人摁跪在地的少年,替他拂去额角尘土:“可是你家里人得了重病,过不来?”
她一句话说中关键,少年拼命点头。
“求你……救我娘,”他官话说的不是很利索,连说带比划,“生病,起不来床。”
崔芜拍了拍他肩膀,回头吩咐道:“寻人替我的班,我跟这孩子走一趟。”
护卫的殷钊顿时急了:“陛……您不能亲自去,万一有诈怎么办?”
“我又没说一个人去,”崔芜道,“点一队禁卫,带着药材粮食,跟我一起过去。”
殷钊这才没话说。
因为突如其来的变故,人群生出些微骚动,很快又恢复平静。新的医官顶替了崔芜位置,女帝本人则由十余名禁卫护持,跟着少年往家走去。
中途拐过街角,只见秦萧带着颜适等候在侧:“阿芜若不介意,秦某陪你同去。”
崔芜自无不允之理:“有劳兄长了。”
少年久在胡人治下,不是很清楚“武穆王”这个爵位意味着什么,更不明白称呼秦萧一声“兄长”是多重的分量。但他知道这两人都是“大官”,有他们在,也许自己重病的母亲能救回来。
他兴高采烈地冲进小屋,扑到床前,用当地方言连着叫了几声“娘”。
床上静悄悄的,没人答应。
崔芜紧跟着进屋,第一口吸进空气中的灰尘,差点呛咳起来。她用手捂着鼻子,过了片刻方适应过来,只见这是一处典型的贫苦人家居住的小屋,木头桌子坑坑洼洼,条凳瘸了一条腿,用垒起的石头勉强支撑。
屋里不知多久没透气,弥漫着一股……属于尸体的腐朽气味。那孩子的母亲躺在破烂铺盖里,脸色青白,颧骨高耸,已经去了有一段时间。
崔芜搭住她冰冷僵硬的手腕,对秦萧摇了摇头。
太迟了。
秦萧微露恻然。
人已经死了,能做的唯有打理后事,以及安顿好孤苦伶仃的小少年。但少年拒绝接受事实,他像一头被逼入绝境的狼崽,疯狂攻击着每一个试图靠近的人——咬、抓、推搡,总之不允许他们靠近母亲。
“我娘没死,没死!”他眼睛赤红,带着哭腔说,“不许你们带她走!不许!”
崔芜理解他的心情,如果可以,她也想给少年与亲人告别的时间。可如今是农历四月中旬,天气渐热,尸体拖着不下葬,很容易生出疫症。
到时,死的就不止一两个了。
电光火石间,她对秦萧使了个眼色,后者会意,闪电般欺至少年身后,一手刀劈中他后颈。
少年软软滑落,被早有准备的禁卫接了个正着。
“尸体挪去城外,寻个合适的地方安葬,墓穴挖深些,最好能撒些石灰,”崔芜本想直接火葬,见那少年实在伤心,又有些不忍,退而求其次道,“墓前立碑,姓名先空着,等这孩子醒来再填。”
殷钊答应了。
崔芜揉了揉眉心,压下心中感慨:“……回府衙吧。”
闹这么一出,有心人看在眼里,猜也能猜到她的身份。此时回义诊点非但起不到“微服”的效果,反而容易引发骚乱。
回府衙,她还可以做很多事。
第286章
崔芜用了整整一个月梳理北境诸事。
首先是地方官员, 几乎全部换过,除了自愿留下的十多名进士,又从京中紧急调了一批。
然后是民生, 失地复归,施恩自是第一位, 是以免除三州三年赋税,又调了南边的粮种和各项物资,力求用最短的时间恢复社会经济、安定人心。
最后才是驻防, 之所以排在最后, 不是说这事不重要,而是这最重要的一项有秦萧替她分担。
当女帝三宿没睡,拉着智囊团理顺了安民诸策,秦萧的布防折子也递到案头。
层次清晰,条理分明,如何驻军、如何布防、任用何人驻守何处、外敌来袭如何应对, 全部考虑周详。
崔芜看了三遍, 自觉挑不出漏洞,非常果断地准了。
至此, 她完成了北巡的所有目标, 可以启程南归。
但在走之前,还有一个小小插曲。
彼时崔芜熬了三个通宵,好容易得了空当,在临时寝殿睡了个天昏地暗。从旭日东升到暮霞初上,她迷迷糊糊睁开眼,第一件事就是要水喝。
潮星正候在外间,听传立刻端来热茶——不是费时费力的煎茶,以女帝自己蒸馏的新鲜花露为底, 兑上蜂蜜和各色饮子,就是风味绝佳的花露茶。
崔芜一口气喝了大半杯,意犹未尽地舔舔嘴角。那厢潮星觑着她眼神清明了,将武穆王与镇远侯奏请南归之事禀明。
“是该回去了,”崔芜打了个哈欠,“此番连下三州,原该好生犒赏三军,只是被治蝗耽搁了。”
“等回了山西境内,欠的债也该补上。”
说着,她站起身,本意是要吃食,谁知睡太久,已经有了低血糖症状,膝弯一软,身不由己地栽跪下去。
潮星吓了一跳,唯恐受了当朝天子一跪,赶紧让到一旁,使出吃奶的力气搀住崔芜,口中道:“陛下这是怎么了?可要传女医瞧瞧?”
崔芜扶着她,吃力地坐回桌边:“没事,就是睡多了,肌肉没缓过劲……有没有吃的?不拘什么,能填饱肚子就行。”
潮星转移了注意,答应着去了。
因着女帝下榻,府衙厨房单匀出来为圣驾开伙,一日十二个时辰,总有茶水点心备着。潮星去了片刻,端回一碗馄饨鸡和当地特有的黄米糕。崔芜实是饿极了,也没看清是什么,狼吞虎咽地往嘴里塞。
潮星瞧着好笑,又有些惊讶,盖因女帝的吃相太凶狠,活脱脱饿死鬼投胎。转念一想,这位睡足一日,期间粒米未进,与饿死鬼差不了多少,好笑又转为心疼。
“陛下慢些用,”她劝道,“可要奴婢再下碗面来?”
崔芜吞了三个馄饨,胃里火烧火灼的煎熬感缓和不少,遂摇了摇头:“不用,我吃这些足够了。”
又捡了块黄米糕,与后世的凉糕有些相似,只没那么精细,吃到嘴里软糯微甜,饱腹感很强。
碳水这玩意儿,盛世遭人嫌弃,各个叫嚷着“减碳降糖”,乱世却成了救命的良药。崔芜一碗馄饨并两块糕点下肚,濒临跌穿的血糖徐徐回升,终于回到安全范畴。
“去请武穆王和镇远侯吧,”她说,“回程怎么安排,还得和两位爱卿商议一二。”
潮星答应了,却没立刻出去,而是道:“陛下可记得您救回来的那孩子?他一直想给您磕个头。”
崔芜真忘了,她要操心的事太多,与之相比,一个小少年实在微不足道,只能往后排。
但潮星一语提醒,她突然意识到,这少年失了母亲,若不安顿妥当,一个人孤零零的,在这乱世之中可是离死不远。
“磕头就不必了,问问他,还有没有亲戚可投?若没有亲眷照顾,愿不愿意来府衙寻份工做?”崔芜思忖,“哪怕是跑腿打杂,只要供应三餐,每月再给几吊薪酬,也够他过活了。”
潮星欲言又止:“陛下的心意是好的,只是……您还是先见了人,再当面问问他的意思吧。”
她这般吞吞吐吐,倒是勾起崔芜好奇,当下如她所言,将人唤了来。见了面,崔芜大吃一惊,只见眼前“少年”梳洗干净,黝黑肤色褪去不少,再换上小袄襦裙,扎双螺发髻,哪里是什么少年?分明是个尚未及笄的小姑娘。
她似乎很不习惯这身打扮,笨手笨脚地拎裙摆跪地,“砰砰”磕了好几个响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