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钊面露错愕,很快领会其意。
军中效率非同一般,前后不到半炷香,帅帐收拾干净,血型也核对准确。崔芜披上白大褂,脸罩布巾、头包白布,将手术用具置入滚水消毒,从中挑出一把极精巧的小银刀。
阿绰不由捏紧手指。
她曾无数次见崔芜动刀,但那大都是在尸体上训练手感。当真对活人开膛剖肚,这是头一回。
刀锋切入血肉的瞬间,她下意识偏开头,却听极清脆的“呛啷”一声,再转回时,军医们犹疑多时不敢拔出的匕首已然离体,血淋淋地躺在铜盆里。
阿绰一阵懵逼:这、这就结束了?
答案是:没有。
拔刀只是开始,诚如崔芜判断,那一刀虽未直接穿心,到底挑裂了心包。她必须在极短的时间内缝合裂口,将血液流损降到最低。
这对崔芜是极大的考验,自穿越以来,她还从没做过如此复杂的手术。
更要命的是,她没有助手,只能独立完成。
“去找块绿色的布巾,”崔芜头也不回地吩咐,“什么材质都行,只要绿色的。”
阿绰兔子似地窜了出去。
军医不知什么时候偷偷溜进来——自然,事先换过干净衣裳,又格外洗手净面。原想着机会难得,打算偷师一二,熟知女帝听得脚步声,极自然地转过脸:“替我把额头上的汗珠擦了。”
军医僵在原地。
崔芜半天没等到回应,察觉那滴汗珠徐徐滚落,快要挨着睫毛,不耐催促道:“动作快点,要挡眼睛了。”
军医这才僵硬上前,颤巍巍地拾起棉布,将汗珠抹去。
崔芜长出一口气。
总算敢呼吸了。
第321章
秦萧一直不明白, 崔芜登临九五、权柄在手,麾下又有文臣武将分忧,何至于费心操劳, 以至于落下病根?
答案很简单:生于忧患,死于安乐。
好比身陷风尘时, 崔芜从未忘记锻炼自己的手感与灵活度,方能于铁勒军中诊治大将,为自己争取一线生机。
如今也是同样的道理。
她每日天不亮起床, 除了扎马步、练骑射, 便是用手术刀叠千纸鹤——拇指盖大小的纸屑,裁成极方正的形状,全程不可触碰,只能用手术刀尖操作。
一开始疏于练习,废了好些潮星辛苦裁出的纸头,但效果很明显。
至少, 她方才拔刀时手法极稳, 没有造成二次损伤。
与此同时,医官寻到阿绰血脉, 以算不得熟练的手法抽出鲜血。
抽取工具是琉璃打造的针筒, 与后世的注射器十分相似,针头中空,以纯银铸造,掺杂了少许铜。
归属同源的鲜血注入延昭体内,他苍白的脸色略略好看。
崔芜缝合完心脏,立刻挪开视线。床头搭着一方绿色布巾,她盯着瞧了好几眼才缓过劲,继续缝合胸口。
就在这时, 帐外传来隐隐的喊杀声,似有外敌来犯。
阿绰微变了脸色。
她纵是再迟钝,如今也意识到,这是一套连环计。幕后之人以石瑞娘为饵,引出延昭,再行伏击。只需重伤主帅,则大魏军心自然溃散,此时劫营便可事半功倍。
他算准了每一步,环环相扣、水到渠成,只差一点便能得手。
却唯独漏算了崔芜。
这让阿绰长出一口气的同时,不免更为悔恨,只因这致命的“诱饵”是她自己纵走的。
若非敌军以石瑞娘为饵,断断无法引出延昭,行此围杀之事。
到头来,竟是她亲手将血脉相连的兄长推入死地!
想到此处,阿绰既恨且悔,简直喘不上气。一只手探入怀中,捏紧贴肉而藏的匕首,若是石瑞娘当前,必要叫她尝尝白刃穿心的滋味。
喊杀声逐渐逼近,刀光剑影近在耳畔。军医有些不安地看向崔芜,只见她全神贯注,丝毫未受外界影响。
这份镇定安抚了军医,他亦将注意力投入手术,观察崔芜的缝合手法,自觉获益良多。
过了约莫半个时辰,喊杀声渐渐远去。随即,帐外传来脚步声。
殷钊浑身是血,不敢入帐,扶刀在外禀报:“敌军已然退却,未曾讨得便宜,主子安心便是。”
崔芜“唔”了一声,加快缝合速度。待得最后一个结打完,她将沾满血迹的刀具和针线丢进铜盆,疲惫地呼出一口气:“拿出去……用沸水消毒一刻,晾干后端回。”
军医答应一声,端了器具就走。
阿绰心里升起一个猜测:“主子,我哥哥……”
崔芜满手血水,就着帐角铜盆清洗干净,口中道:“手术很成功,你哥哥挺过了第一关。”
阿绰捂着嘴,使出吃奶的力气才把到了嘴边的啜泣摁回去。
就听崔芜下一句道:“但这只是开始,他能不能脱离险境,未来三日至关重要。”
阿绰刚放下的心再次悬起。
只见崔芜掀帘而出,一边解下白大褂和布巾,丢给等候在外的新燕:“拿去烧了。”
一边吩咐殷钊:“派人传信,速调金创药入军营。”
殷钊答应着去了。
“金创药”便是青霉素,因其提取艰难、保存苛刻,无法随军携带,只得存于附近大城,有需求时发信调动。
崔芜非常清楚开膛手术对病患的影响,失血只是第一关,随之而来的细菌感染和并发症才是真正考验人。
虽然青霉素无法解决所有难题,但有抗生素在,总是安心少许。
延昭重病,军中事宜由其麾下副将主理。他前脚逐走外敌,后脚听闻天子驾到,这一惊非同小可,当即前来拜见。
“末将不知陛下驾到,未曾远迎,望陛下恕罪。”
崔芜赶了一宿路,好容易到地方,连口水都没喝,立刻投入手术。此时既困且乏,看什么都带重影。
“旁的不必说了,”她道,“随便收拾一间营帐出来,朕先睡一觉。哦对了,有吃的吗?”
副将连声答应,亲自引着她去了营帐。里头虽简洁,不过一矮案一张行军床,却收拾得纤尘不染。
少时,亲兵端来……不知算早食还是午膳,乳白羊汤新鲜热乎,撒了一点翠绿葱花。碟子里一打刚出锅的胡饼,掰碎了泡在汤里,不必佐料自然鲜美。
崔芜此行自带了香皂,先把手和脸洗干净,这才坐下用饭,一边将胡饼掰成豆子大小的碎丁丢进汤里,一边问:“敌军来犯,伤亡如何?”
副将不敢擅离,站在下首战战兢兢回话:“重伤十六人,轻伤四十七人。”
崔芜掰饼的手一顿,诧异抬头:“阵亡人数呢?”
副将摇头:“无人阵亡。”
崔芜是真惊讶了。
根据她的经验,大营突遭袭击,纵然打退敌军,也免不了伤亡惨重。
但副将告诉她,士卒虽有损伤,却无人阵亡,这只有一种可能。
他们早料到敌军有此一着,并且做了充足的应对。
事实证明,崔芜猜对了。
“将军收到贼寇送来的书信时,就知有诈,十有八九是石氏余孽故布疑阵,意图对大营不利,”副将迟疑道,“是以,他人虽赴约,却命末将做好应对,敌军不来则已,但凡来犯,便是有来无回。”
崔芜揉了揉额角,赶路途中积攒的火气消散大半。
“朕还道他被女色迷了眼,原来并非蠢到家,”她脸色不善地说,“既然猜到有诈,为何还去送死?”
副将听出女帝的煞气,却不能不答:“末将也曾劝阻来着,但将军反问我……万一是真的呢?”
崔芜眉心微蹙,似嘲又似叹。
半晌,她意味莫测道:“朕知他心里有这个女人,只我不知,他竟为了这个女人,连身家性命都顾不得了。”
副将听着话音不对,当即跪下:“陛下恕罪!”
崔芜闭目片刻,以此平息内心情绪。
她现在恼怒吗?
确实,麾下大将为一女子不顾性命,换谁都高兴不起来。
更有甚者,今日能为石瑞娘轻贱性命,明日是不是会悖君犯上,乃至置国朝安危于不顾?
这个念头刚一冒出,就让崔芜感到不适。她虽恼怒延昭,却也不想放任自己变成一个猜忌之人。
是以强行压下。
“殷钊何在?”
殷钊疾步入帐,抱刀行礼:“主子有何吩咐?”
崔芜曲指叩了叩桌案:“南边清理干净了吧?传旨,命韩筠速来镇州,跟朕报到。”
副将心头巨震
为何将坐镇南线的大将调来北线?
自是因为之前的将领不堪重用,起了临阵换将的心思。
刹那间,副将口舌张动,想为自家将军辩解两句。
话到嘴边却卡壳了。
说什么好?
纵然延昭临行前做了万全的安排,不可否认的事实是,他确实将数万大军置于私情之后。
在他决定为了那个女人轻身冒险时就该知道,这么做会有何种后果。
但他还是选择去了。
说实话,以他的选择,纵然天子震怒问罪,副将也不觉得奇怪。而崔芜能按捺到做完手术再行发落,已是仁至义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