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况以延昭如今的状况,休养三五个月是逃不掉的,以其领兵确实太勉强。
心念电转间,他做出决断:“陛下圣明,末将谨遵旨意。”
交代完该交代的,崔芜再扛不住困倦,于简陋的行军床上一头栽倒,睡得不知天地为何物。
与此同时,铁勒与中原交界处的一座小客栈里,几个精壮汉子扶刀守着出口。二楼上房,阿绰恨得直咬牙的石瑞娘坐在案前,盯着自己手心呆呆出神。
那是一双很漂亮的手,指尖纤细,柔白如玉。可就在一天前,也是这双手握紧匕首,毫不留情地捅穿延昭胸口。
鲜血当时就喷涌出来,她眼看着那双手被血色浸染,尖叫着向后退去。抬头对上那悍将难以置信的双眼,有震惊、有伤痛,更多却是心如死灰的惨然。
石瑞娘原以为自己恨毒了他,但是那一刻,她不期然回想起两人相处时的种种情状:他虽不解风情,待她却是极好,见了什么新鲜花样的绸缎或是首饰,都不忘带一份;她久在深宫,吃不惯西北菜色,他就寻来曾为晋帝掌勺的厨子,将她喜欢的菜式一样一样做出来;她胆子小,怕黑,更怕打雷,他不管多忙,只要在京中,但凡雷雨夜都会与她一起度过。
这一桩桩一件件,石瑞娘原以为自己不会在意,直到最后一刻才知晓,原来或多或少在心上留了印痕。
但他与她,再回不到过去了。
这个念头好似一簇荆棘,扎得她浑身战栗。她踉跄着奔向水盆,将手浸在清水里,分明已经没有任何痕迹,她却不停擦拭,又用皂角搓洗,几乎搓下一层皮来。
房门就在这时被推开,一个身量高挑的男人走了进来。
他约莫三十上下,人是极俊秀斯文的,只眉间隐着深深的阴霾,怎么看怎么有种颓废像。
此人姓石,名恭茂,晋帝在位时受封宁王,只差一步就成了高高在上的九五至尊。
如今却被打落尘埃,只能依托铁勒人庇佑,苟延残喘苟且偷生。
试问个中差别,谁能承受得住?
第322章
当石恭茂还是宁王时, 与石瑞娘这个妹妹最为交好……至于这份深厚情谊有多少是出于血脉亲缘,又有多少是不能为外人道的私心,只有当事人自己知晓。
但他现在不是“宁王”, 她也再非“郡主”,逃难在外, 一个不能产生任何帮助……甚至于拖后腿的“堂妹”,就不是那么讨喜了。
石恭茂看着石瑞娘,眼中闪过一丝不耐——当初破庙之中, 如果不是这个女人拦着不让补刀, 延昭人头早被斩落,何至于落得如今不上不下的局面?
然而这份不耐很快被自己压住。
不管怎样,延昭活了下来,他又最在意这个女人,留着石瑞娘,兴许某一日还能派上用场。
心念电转间, 他开口一如旧日温柔:“瑞娘。”
石瑞娘见了他, 满腔情绪终于有了宣泄之处,转身投入他怀中:“哥, 你终于来接我了!”
石恭茂伸手揽住她, 极妥帖地藏好眼底那一抹嫌弃:“我答应了接你,怎会食言?”
他拉着石瑞娘在案前坐下,取了手帕为她拭净眼角泪痕:“在魏帝手下这些年,吃了不少苦头吧?”
石瑞娘张口欲答,却又语塞,盖因她想起自己其实并未吃什么苦头。除了偶尔的同床共枕令人生厌,延昭待她……实是极好的。
除了正妻之名,能给她的, 他都给了。
“还……好,”石瑞娘声如蚊蚋道,“想着大哥,便也没那么难熬了。”
说到此处,她眼前再度闪现延昭浑身是血倒在地上的一幕,不觉打起哆嗦。
“表哥是去打探消息了?”她试探着问道,“他……他怎样?还活着吗?”
石恭茂听得她声音发颤,极冷锐地盯了她一眼。
“我以为瑞娘受了这些时日的欺辱,该是恨透了那贼子,”他半是闲聊半是认真,“怎么,不会对他动了真情吧?”
石瑞娘如何听不出他话中机锋,慌忙否认:“自然不是!我、我只是想,他若活着,说不准还有用。若是死了,魏帝临阵换将,于咱们未必是好事。”
这也是石恭茂的想法,由石瑞娘说出,却多了几分欲盖弥彰的意味。
他嘴角含笑,眼睛却危险地眯紧。
“都说女人心软,也不知留着她,是不是留了个祸患。”
“还是……小心为上。”
与此同时,魏军大营。
女帝旨意发下,最近的青霉素连夜调来。一针下去,延昭刚起的高热被硬生生压下,手术刀口也不见红肿。
崔芜松了口气,再如何恼怒延昭,他也毕竟是追随她最久的大将。无论如何,她都不希望他送命。
检查了固定在伤处、用芦苇做成的引流管,又换了冷敷的手巾,她吩咐阿绰:“看好你哥哥,若有不妥,立刻来寻朕。”
阿绰巴不得戴罪立功,连声应下。
托药物给力的福,也可能是阿绰照料得精心,延昭很快脱离了危险。
再次睁眼,是三日后。
彼时,崔芜正坐于帅帐中,听副将禀报军务——自南境赶来路途遥远,在此期间,由她这个一国天子兼任主帅之职。
正听到关键处,忽闻脚步匆匆,是阿绰喘着粗气闯进帐里:“主子,我哥哥醒了!”
崔芜咽回到了嘴边的斥责之语,长身而起。
延昭这一遭着实凶险,若非崔芜亲自主刀,又或者不是青霉素提前问世,十有八九,他这条命都得葬送掉。
睁眼的一瞬,延昭有些恍惚,不知身处何地,也忘了发生了什么。
但很快,神识归位,记忆回笼,他想起自己如何中刀,也想起那双手是如何毫不留情地刺下。
本已开始愈合的伤口莫名作痛,他吃力地摁住刀口,从齿缝间倒抽一口冷气。
“来……来人!”
声音微弱得只有他自己听见,帐帘却被人掀开。一袭身影逆光而入,脚步是听惯的不疾不徐。
延昭猛一激灵,蓦地抬眼,只来人身披白大褂,脸上戴着面巾,头发也裹在白布里。
然而那双秋水明眸是见惯的,如何认不出?
当时就要起身行礼:“不知陛下驾到,末将……咳咳,有罪。”
崔芜早防着他这一遭,眼疾手快地将人摁回去:“赶紧躺好,也不怕刀口迸裂。你不拿性命当回事,朕这些时日的心血可不能打水漂。”
延昭连连咳嗽——他必须将声气压制在非常克制的范围内,以免牵动胸口伤处:“陛下……怎会在此?”
崔芜似笑非笑:“你说呢?”
延昭:“……”
他追随崔芜多年,自然看得出天子心绪变化,沉默片刻,低声道:“臣知罪,请陛下赐罚。”
崔芜确是存了严惩的心思,然而延昭跟她多年,情分虽不比秦萧丁钰,却也不可谓不深厚。眼看昔年猛将把自己折腾成这副模样,心里亦是感慨惋惜。
“降罪什么的,等你伤愈再说,”崔芜道,“那一日到底发生了什么?你仔细说来,一个字不得遗漏。”
事已至此,延昭无谓隐瞒,果然细细道来。所说与亲兵所言并无出入,只是多了独自上山后的经历。
“……臣早知贼人另有所图,事先做了防备,他们一时半会儿拿不下我。可就在这时,其中一人将……瑞娘带了出来。”
崔芜眼神微冷:“继续。”
“他以瑞娘性命要挟,臣假意就范,趁其不备将人夺回,却不料……”
他话音骤顿,喉头压着哽咽。崔芜也是过来人,哪有不明白的?
“却不料,你从你一心要救的女人手里,接过致命一刀?”
延昭无言以对,唯有惨笑。
不是不知道这些年的同床异梦,京中时日,她每晚睡在他身边,心里想的却是失落的故国。梦中泪湿枕巾,声声呼唤的“阿兄”是谁,唯有自己知晓。
她不愿被献出,不愿只身来到这陌生的国都,也……不愿跟他。
他其实都知道,都明白。
原以为时日长了、水滴石穿,总能换得一个甘心情愿,就像、就像武穆王对天子那般。
到头来,终究只是自己一厢情愿。
何其讽刺!
“你的副将告诉朕,你临去之前已然料到铁勒袭营,可见对那女人的立场不是没有猜测,但你还是去了,”崔芜目光锐利地盯视着他,“朕知你对她有情,但朕不知,情爱二字魔力之大,竟能让你身家性命都不要了。”
“延昭,你脑袋是被板砖拍了吗?”
延昭哑然。
许久,他苦笑了笑,不答反问:“当年武穆王为乌孙俘虏,陛下前往相救,亦是九死一生。”
“那时候,您就不怕丢了身家性命?”
崔芜可不给他反将一军的机会:“昔年武穆王几番救朕于水火,何等光风霁月、情谊深厚?”
“你一颗真心付出去,若能换得同样的情谊,朕也不说什么了。”
“但那女人是怎么对你的?”
“她对你刺出那一刀时,可曾顾念昔日情分?”
女帝一字一凌厉,是怒其不争,亦是叹其不幸。
延昭脸色惨白,似苦笑似自嘲。
“这世上的许多事,哪是利害能说明白的?”他偏头看着枕畔,不为人知的暗角里藏着一个香囊,戏水鸳鸯的图案,原是那人亲手绣的,“遇到了,欢喜了,便是如此。”
“如果能分说得这样清楚,戏文里又哪来那许多痴男怨女?”
崔芜第一次知道,这看似一根筋的部将,一旦开了窍,思绪之敏、口舌之利,不亚于朝堂上沉木浮石的言官。
“你倒是憨直,一厢情愿地栽进坑里,不惜将身家性命交付出去。可惜啊,人家根本不稀罕,拿着你的真心当玩意儿,踩在地上践踏得四分五裂!”
崔芜心中恼恨,言辞格外犀利,一字一句皆往人软肋上喷:“你要当个痴情种子,可曾想过家国忠义?又可曾顾惜过骨血亲情?”
“你可知道,石瑞娘能逃离京城,是因阿绰私心所纵。她知你心意,不愿令你痛苦为难。得知你险些丧命,她愧悔难当,自觉对不住你,若你救不回来,却要她情何以堪?”
“朕信你重你,许你掌数万大军,你却轻贱自身,置士卒安危于不顾,你心里可曾念着朕的恩情?又把信任你、追随你的兵将当什么?”
延昭读书有限,说不出成篇的道理,被天子一番逼问无言以对,不禁脸色煞白,一口气走岔了,接连咳嗽起来。
崔芜一口气憋在喉咙里,唯恐这小子咳裂刀口,不敢再刺激他。起身出了营帐,只见阿绰跪在帐外,见她出来,怯怯抬头:“主子?”
崔芜没好气:“行了,别跪着了,不知道的还以为朕刻薄寡恩,慢待功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