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绰犹豫着没动。
崔芜拿这对兄妹是真没辙,一样的重情重义……自作主张。
她上前将人薅起:“进去看着你哥哥。朕把人交给你,若有闪失,我唯你是问!”
阿绰这才进帐。
延昭捅出的篓子固然闹心,但崔芜一时半会儿还真没心思与他算账。她下令全营戒备,以防外敌来犯,然而等了数日也没丝毫动静。
一开始,崔芜只以为是铁勒的疑兵之计,待魏军放松警惕再行动作。然而当她派出斥候打探,才发现并不是那么回事。
铁勒之所以没有动静,不是他们不想来,而是分不出人马和精力。
第323章
此时此刻, 铁勒大部的视线正被蔚州和朔州牢牢牵制。
秦萧从来杀伐决断,虽派燕七入京送信,人却未曾闲着, 麾下战将磨刀霍霍,于一个夜黑风高的晚上, 悍然打碎岌岌可危的“和平”,发兵蔚州境内。
耶律璟于蔚州边境布置了少量轻骑不假,但那是做疑兵之用, 并不足以抵御大军。闻听魏军越界, 领兵的胡将一时懵了。
怎么闯进来了?
依照汗王……不对,是皇帝陛下的计划,中原人发现受骗后,应该急着驰援朔州。他们便可借机断其后路,与主力部队打一个里应外合。
可是秦萧……他怎么不按剧本来呢?
一直以来,河西与铁勒相隔千里, 虽听说过这位大魏军神的悍名, 却真没几个与他硬碰硬交过手。
第一次,他们算是领教了秦萧的厉害。
然而铁勒人并非怕事的性子, 来都来了, 还能怎么着?
打呗!
大魏军神固然悍勇,铁勒人也不是吃素的,长生天的子民,自小长在马背上,还怕一群绵羊似的中原人不成?
全民皆兵的游牧民族与以和为贵的农耕民族,哪一边胜算更大?
绝大多数时候,都由前者占据上风,但也不是没有“例外”。
好比另一个时空, 前有汉武年间卫青、霍去病舅甥屡番出兵,远逐匈奴于大漠。
后有明洪武起兵江南,自南而北推翻残元,令遗失百年的幽云十六州重归汉室掌控。
那么,在当下这个时空呢?
很快,秦萧给出了回答。
双方第一波照面,传令兵打出信号。骑兵向两翼散开,中间推出一队武车,呈半月状排开。
这玩意儿瞧着眼熟,铁勒人不由毛骨悚然。
他们在武车上吃了太多亏,自然做足准备。随着一声令下,数十面长盾调来,黑压压的盾牌组成龟甲,大有叫你“无从下口”之意。
秦萧不为所动,冷然下令:“放!”
士卒扣动机括,武车中射出密密麻麻的长矢,暴雨般卷来。
正如铁勒人所料,中原人的箭矢再厉害也射不透长盾。可他们不曾想到的是,这玩意儿也不需要射透——盖因长矢声势惊人,箭头却是中空,里面填了特殊的药粉,主料是火药,其他配方却是丁钰独家绝密,轻易不可透露。
接触到盾牌的瞬间,箭头炸开,粉末攘了漫天。铁勒人猝不及防,吸了好几口。
这东西无孔不入,却是盾牌挡不住的。打头一排铁勒人顿觉眼涩头晕,看什么都带重影,还没回过神就倒在地上。
盾牌阵随即溃散,秦萧毫无间歇地下达第二道指令:“换箭!”
士卒训练多时,此时操作手脚麻利,不过须臾就换好了。
“再放!”
第二波箭雨排空而出,这回是货真价实的冷铁长矢,穿过惑人眼目的迷雾,毫不留情地撕裂血肉之躯。
一时间,铁勒军阵惨叫连连,倒下之人不知凡己。
压阵的胡将咬牙切齿:“中原人……当真狡猾!”
他提刀上马,厉声嘶吼:“草原的勇士们,跟我冲!”
“陛下有令,谁能拿下中原武穆王的人头,万金万夫长!”
所谓重赏之下必有勇者,何况铁勒人本就崇尚武勇,被自家将军带头冲阵的举动鼓舞,数千骑兵挥舞弯刀,嗷嗷叫着冲杀过来。
秦萧比任何人都明白一件事,奇技淫巧可得一时之利,但要击溃草原民族的斗志,还需真刀实枪的对面厮杀。
他亦上马,手中陌刀沉寂多时,割风时发出渴血的呼啸声。他未曾说太多言语,只有一句:“胡虏,就在前方。”
麾下将士瞬间扭头,那一刻他们动作一致,像极了追随狼王的群狼。
秦萧一抖缰绳,踏清秋熟知主人心意,旋风似地窜出。所经之处,长草俯首,百步之距转瞬而过,秦萧看清胡将脸上的刀疤,胡将亦能瞧见他眼底暴戾的杀意。
陌刀与弯刀同时腾空,寒光一闪即逝。与此同时,两匹骏马擦身而过,各自奔出六七步方堪堪停下。
秦萧低头,只见胸腹间多了一道刀痕,倘若力道足够,完全可以将人体斩成两截。幸而他身披铁甲,那甲胄的铸造配方还是自党项人偷师而来,莹润可鉴却坚不可摧,刀锋斩割其上,只留下一道浅浅印痕。
与此同时,胡将目光呆滞,颈间一道红线徐徐扩散,渐深渐长。鲜血淋漓而落,人亦自马背翻落,“轰”一声仰面倒地。
秦萧纵马转身,沉声厉喝:“尔等犯我国土,杀我百姓,还不授首就戮!”
长刀所向,身后兵卒士气高涨,发出震天价的嘶吼声。骑兵也好,步兵也罢,俱是全力冲锋。
铁勒人固然悍勇,却也吃了先入为主的亏。在他们固有印象里,中原人软弱畏死,轻易便能打散士气,却不料眼前的军队全然不同。
这是他们第一次知道,原来软弱如羊群的中原人里,也有杀伐决断、悍不畏死之辈。
一场激战过后,天地无光,残阳泼血。
长风掠过荒凉旷野,遍地尸骸横陈,沦为血色中的剪影。
秦萧以长刀拄地,撕开衣襟包裹伤口。他有玄甲护身,要害处并无损伤,唯独手臂被弯刀带过,不慎留下一道血口。
秦萧瞥了眼,发现伤口不深,遂将衣摆扯下一道,随意包扎了。
不料这一幕被燕七瞥见,如临大敌地抢上前:“伤口还未清净,万一感染风邪,后果不堪设想。”
秦萧不以为意:“只是擦破一条口,不用这么……”
话没说完,手臂已被燕七捞过。那一刻,追随秦萧多年的亲兵好似女帝上身,爆发出不容忤逆的气势,从随身皮囊中倒出蒸馏过的酒精,三下五除二冲净伤口。
秦萧一时没防备,被酒精刺激伤处,自牙关抽了口凉气。
这一套流程重复过无数遍,已然形成肌肉记忆。燕七用干净纱布极快地包裹伤口,末了一时忘形,打了个漂亮的蝴蝶结。
秦萧:“……”
他一言不发,只用目光冷冷狙击燕七。
燕七讪笑:“陛下教导时,就是这么打结的。”
秦萧收回目光,沉默片刻,牙疼似地说:“……那就这样吧。”
两军对垒,必有折损,再悍勇的军队也不例外。然而战后清点伤兵,轻重伤员加起来不过二十来人,且最重也只是大腿中刀,行动艰难,性命无碍。
究其缘由,还是打头阵的武车太犀利,两轮万箭齐发打掉了敌军气焰。如此一而再、三而竭,敌军满心只想逃命,如何能放手一搏?
听完亲卫禀报,秦萧心中暗叹。
仿佛三五年前,安西军还以“逢战必死战”的精神激励自己,每一仗都需置诸死地,方能求得生路。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他们也有底气打这种富家阔路的碾压战,甚至如开膛破肚这般的重伤都无需担心,送回军中,自有经过特殊培训的军医处置妥当?
秦萧脑中不期然闪现过一抹明黄身影,突然很想见她。
但是不行。
至少不是现在。
“离八月十六不到一月,”他默默想,“我应承过她,献两州于阶下,以此为生辰贺礼。”
君子一诺,重于泰山,断不能食言而肥。
秦萧闭目片刻,沉声下令:“原地休整两个时辰。今夜三更,拔营启程。”
“是,少帅!”
深入蔚州的魏军惊动了铁勒王庭……不,现在应该称呼为北廷汗国。如何应对这支奇兵,朝臣,也就是昔日的各部贵族,各持己见。
大部分人认为,魏军行险冒进,无异于自寻死路。此时应调集优势兵力四面设伏,将这支孤军吃掉。
虽然这么做意味着必须撤回包围朔州的兵力,但区区一个朔州,如何与勇冠三军的大魏武穆王相比?
只需拿下秦萧,便是三个朔州,也不及这颗人头对中原王朝的打击更大。
大部分人都是这么想的,除了一位。
高居王座的汗国帝王,昔日的铁勒汗王,耶律璟。
“你们想的,正是秦萧希望看到的。如果这时撤开对朔州的包围,不但拿不下秦萧,反而会中了他的诡计!”
与传闻中缠绵病榻、生死垂危的病弱形象不同,王座上的耶律璟脸色红润、中气十足。种种迹象无不在向朝臣们宣告,他身体康健、龙精虎猛,莫说只是掌控朝堂,便是亲自领兵也不在话下。
“我们不仅不能撤开包围,反而要尽快拿下朔州,截断云州、寰州与中原的联系!”
“这样,就算秦萧拿下蔚州,也不可能长久占据,迟早会退兵。”
“到时,只需截断他的后路,就能将中原人一网打尽!”
群臣面面相觑,意识到这是一个极为冒险的方案。
耶律璟规划的蓝图很美妙,但有实现的可能吗?
有,前提是,铁勒人必须在秦萧拿下蔚州、形成合围之前夺取朔州。
换言之,魏军也好,铁勒也罢,取得胜利的关键,是打对方一个时间差。谁能抓住战机,谁就是最后的胜者。
否则,要么是铁勒面对两州尽失、主力被围的困境,要么是秦萧陷入孤军深入、前后无援的死地。
这是一个将战果最大化的计划,却不是稳妥的方案。不是没人试图劝说耶律璟改变心意,可惜北廷汗王心意已决,非口舌可以扭转。
“我已经决定了,”他拔出弯刀,走到所有人面前,“谁敢扰乱军心,这就是他的下场。”
话音落下,刀锋亦落。只听“铿”一声脆响,装饰用的矮案□□脆斩落一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