噤若寒蝉的群臣们不说话了。
第324章
铁勒群臣与中原不同, 前身是各部贵族,不信奉忠节礼义那一套。能勉为其难地站在朝堂上,完全是受利益驱使, 以及为耶律璟铁腕逼迫。
如今,皇帝陛下定了调, 言明谁敢违逆,谁就得奉上人头,群臣如何敢与之争锋?
自是乖乖闭嘴, 默默走人。
他们走得太急太快, 唯恐慢上一步,皇帝陛下改了主意,直接将人拖出去斩了。
因此无人发现,在最后一名朝臣退出殿外后,方才神采奕奕不可一世的皇帝陛下身体晃了晃,蓦地向后栽倒。
王座后的纱帘微微晃动, 王妃从帘后抢出, 一把抱住耶律璟。草原上的女子,生于马背、长于天风, 悍勇非中原女子可比, 居然凭一双手臂托住男人高大的身躯,将他稳稳扶回王座。
“陛下,”她语带哽咽,“您不能再强撑了。”
泪水滴落在耶律璟面上,冲走脂粉做出的伪装,苍白孱弱的底色一览无余。
没人知道,如今的铁勒狼王每天需要服用大剂量的止疼药入睡。为了不在人前露出破绽,王妃亲手调了胭脂水粉, 用淡淡的红和莹润的白遮去他的枯槁憔悴。
“放心,”耶律璟强撑神智,拍了拍王妃手背,“我也许撑不了太久,但在我倒下前,一定拿下中原,给你和孩子留一份稳定的基业。”
他的手摁住王妃腹部,无限依恋。那里正孕育着他的骨血,可惜,他不知有没有这个运气亲眼看着他降生。
王妃想笑,眼角却不断涌出泪水。她怕耶律璟见了晦气,拿手背抹去。
“其实贵族们的想法不是没有道理,”她委婉劝说,“您跟秦萧交过手,那个男人有多狡猾,您比任何人都清楚。”
“如果不尽早除掉他,我担心,他迟早会是铁勒的心腹大患。”
“不,不是迟早,他已经是了!”
王妃憎恨着秦萧,就像牧羊的牧人憎恨着偷猎羊羔的饿狼。她想杀了他,扒他的皮、抽他的筋,但这显然不是一个女人能做到的。
耶律璟却比她平静许多:“……你错了,秦萧只是一把刀,虽然锋利,可刀是没有意志的。”
“他往哪里砍,砍在谁身上,都不由自己决定,要看持刀人的决策。”
“他背后的那个女人,才是真正可怕的。”
缘由莫名地,耶律璟想起多年前京郊军营里,他和那个女人第一次相见时的情形。彼时她虽换了男装、蓬头垢面,却不掩天姿国色。
但她最吸引他的,不是她的脸,而是她身陷敌营却不卑不亢的镇定,以及为敌将手术时的冷静果断与精准沉着。
那一刻,耶律璟心里涌出浓浓的遗憾:可惜她是个女人,如果换一个性别,哪怕她是中原人,他也敢破格收她为麾下。
如果他真这么做了,局面恐怕是另一番光景。
可耶律璟没想到,当年的女人竟能自腥风血雨中杀出,踩着伏尸百万,走到中原至尊的位子。
甚至,与他分坐两侧,同下一局棋。
而他这个铁勒汗王,竟还被这个女子步步压制!
一念及此,懊恼顿生。他不由偏开头,撕心裂肺地咳嗽起来。
王妃忙倒了水,镶红宝的纯银杯,是从中原舶来的稀罕物,因杯壁浮雕了栩栩如生的狼头而得到王妃喜爱,不惜重金购下献与耶律璟。
耶律璟果然十分钟爱,尤其那狼头眼珠由红宝石嵌成,夜晚烛下隐有流光,仿佛狼头复活,即将跃出杯盏一般。
他就着王妃的手喝了两口水,末了实在忍不住,将一口瘀血吐在杯中。
紫红色的血丝浮荡在清水里,王妃悚然变色:“陛下!”
耶律璟一抬手,止住她的惊呼。
“可惜那个女人躲在中原人的都城里,我的勇士们不能将她拖出祭旗,”耶律璟缓过一口气,脸色居然好看了少许,“想要她的人头,就必先杀秦萧!”
“而要取秦萧性命,首当拿下朔州,这样才能腾出手,截断他的后路。”
他扭头看向墙上,那里挂着一副巨大的舆图,不比崔芜所绘精细,却也将幽云十六州囊括其中。
属于朔州的位子用朱砂圈了一个巨大的圈。
兵锋之意,力透纸背。
那么此时的朔州城内是什么情况?
三州新下,布防自是重中之重,留守于此的不是别人,正是昔年奉命护卫崔芜的安西亲兵,秦尽忠。
因着这份履历,他的晋升之路格外顺畅,如今已是正五品宁远将军,亲兵中的头一份。
功名利禄固然好,只武将不比文臣,高居庙堂动动嘴皮即可。天子许下官位,便是要下属鞠躬尽瘁为国尽忠。
如今,敌军兵临城下,到了他回报的时候。
秦尽忠追随秦萧多年,见惯大阵仗,虽有些心惊,却也稳得住阵脚。一连数日,他领着守军加固城防,饭食饮水都是民夫送上城墙。
这一日却来了位不速之客,朔州新任知府,时逐月。
为着行动便利,她效仿女帝换了男装,长发包进幞头,不留心还以为是个俊秀郎君。
虽说文武相轻,但这两位都是女帝心腹,又逢大敌当前,竟是前所未有的齐心协力。听说她来了,秦尽忠下了城楼,三两步迎上前:“时大人怎么亲自来了?铁勒人不知什么时候就会攻城,你若伤了可怎么好?快些回去吧!”
逐月却道:“这是我头一次见铁勒大军,将军容我开开眼吧。”
秦尽忠暗自嘀咕:军队有什么好看的,还不都一样?
却还是将逐月引上城楼:“铁勒人来势不善,时大人要做好准备。这一仗……不好打。”
逐月不答,只凝目望去。但见远处旷野之上,乌泱泱的阴影好似飘来的阴霾,阻隔了骄阳,遮蔽了天光。
那是连绵不见尽头的营帐、战马、铁甲,从特制的千里眼望过去,连值守士卒的眉眼发肤都清晰可见。
逐月曾为女帝批阅奏疏,多次看到“调兵数万”之类的字眼,但这是她第一次用自己的双眼见证“数万大军”这个概念。饶是她早有准备,某一个瞬间,手心里依然捏出一把凉汗。
那样的密密麻麻、铺天盖地,不是蝼蚁,不是羊群,而是披坚执锐的凶悍胡人。
“应该害怕的,”逐月想,她也确实生出细细密密的战栗,但与此同时,还有一股难以形容的兴奋,暗涌般冲撞着胸口。
这一刻,她不必再如寻常女子一般躲进深闺,为了无常的命运哀哀哭泣,而是以棋手的姿态走上台前,切身参与这场权力与天下大势的博弈。
她吃了这么多的苦,不惜出卖色相、以身入局,不就是为了这样一个机会?
“秦将军,”她听到自己用平静无波的语气问,“铁勒攻城,你有几分把握?”
秦尽忠作为守城主将,当然考虑过这个问题:“城中守军六千,铁勒兵力不下五万……坚守十天半个月,大约不成问题。”
他说得委婉,逐月偏要刨根究底:“半个月之后?”
秦尽忠不语。
半个月之后?
唯有天知道。
他久久无语,却听逐月开口:“我告诉你答案,我们必须守住。”
秦尽忠蓦地扭头。
“当初我自请留守此地,陛下曾劝告我,朔州孤悬雁门之外,又是扼守冲要,一旦铁勒反扑,多半会首当其冲。”
“她让我考虑清楚,是否做好准备承担这样的风险。”
“我告诉她,我可以。”
“独撑大局,是豪赌也是机会。成则平步青云,败则身死城破,没有第三条路可走。”
“然而对我这样的人,一辈子能有这样一个机会,已经是想都不敢想的奢望。哪怕是死,我也要牢牢抓住它。”
“连我这样的小女子都敢放手一搏,将军久经战阵、杀人无数,有什么好怕的?”
秦尽忠瞠目结舌,自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里看到不容错认的野心。
这样的灼热欲望,出现在任何一个男人身上都不违和,但此时此地,它属于一个女人。
”一个女人,”他忍不住想,“怎么会有这样的野心?”
她想要的甚至不是单纯的功成名就,而是一份功勋、一笔痕迹,落定在史书上,伴随着“时逐月”这个名字。
然而很快,秦尽忠想起崔芜,踩着千万人尸身登基为帝的天子,同样是女子之身。
不由释怀了。
“娘的!”他想,“连个女人都有这样的心胸和志向,难道老子还比不过一个姑娘家?”
原有些不安的心,瞬间定了。
“时大人放心,但凡有我一日……”
打断他的是呜咽的号角声,回荡在旷野中,仿佛狼群的呼唤。
秦尽忠神色陡变,将逐月带至身后,顺势拔刀,斩断劈面而来的冷箭。
“全军戒备!”他厉声嘶吼,“铁勒人攻城了!”
所有守军在那一刻动起来,弩箭运上城楼,滚木擂石备下。
“可惜时间仓促,没能把踏橛箭搬来,”秦尽忠不无懊恼地想,“不然,够这帮胡蛮子喝一壶的。”
然后他抬起头,毫不意外地看到旷野尽头的“乌云”动了。仿佛呼啸的潮水、围猎的群狼,遵循着某种节奏和规律,乌泱泱欺向城墙。
秦尽忠不为所动,直到“潮水”漫至城墙下,才斩落长刀。
“——杀!”
一声令下,无数滚木擂石推下城头,血光与哀嚎并起。
第325章
如秦尽忠所料, 这是一场极为惨烈的攻防战,而它的时限远不止半个月。
铁勒人发了狠,以近十倍的兵力围了朔州城, 每日一睁眼便是攻城号角。潮水般的胡兵无数次欺上城头,又无数次被守军打退。
秦尽忠也是拼了, 除了城中武备,寻常百姓也没放过。民房能拆则拆,木板和砖块运上城头, 填了芦絮的被褥也没放过, 以火点燃丢下城头,便是天然的屏障。
当然,百姓能这般配合,多亏逐月在城中动员。她谨记崔芜提点,身任知府数月,旁的事没干, 只做了一件事——收揽民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