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另一个时空, 幽云十六沦落外族之手,生活于此的百姓却并无重归汉室的渴望。究其缘由, 铁勒人固然不把他们当回事, 可中原朝廷又能好到哪去?
还不是只顾自家富贵,不管他人死活?
如今换作崔芜上位,自不会犯同样的错误。无论是刚进驻时的开仓放粮、定点义诊,还是减免赋税、抚慰孤寡,说白了,都是为了让百姓感受到中原朝廷的温暖,坚定重归汉室的决心。
这也是逐月入主府衙后的首要举措,凡有空闲, 她必微服深入民间,或与长者攀谈,或与妇孺闲聊,一来二去,将本地民生摸了个遍——哪家房屋需要修葺,哪处井水久未清淤,哪里富绅当道、欺男霸女,哪里又多了一股盗匪、劫掠为乐。
前一日得了情报,第二日便派人解决,该修的修,该清的清,该杀的杀。下次再去,果然不闻抱怨之声。
这还不够,逐月按女帝吩咐,于府衙门口立了一面鼓,且晓谕全城:“此乃登闻鼓!尔等日后有何冤情,或是政策无理、妨碍民生,皆可于门前击鼓,本官必逐一审理,绝不怠慢。”
话说得好听,却是谁也不敢信,毕竟官老爷是什么做派,过去许多年他们都见识过。
等了足有半月,才迎来第一通鼓声。
逐月亲自迎出,只见击鼓的是一位老人,得悉他状告之事乃是同乡大户强抢其女,不由大怒。
“光天化日,朗朗乾坤,竟敢行此猪狗不如之事,实乃禽兽也!”
她倒没急着抓人,而是寻访了老者乡亲,确认所言非虚,方派人闯入大户宅邸,将被强抢的少女救出,涉事人等抓回府衙,判了绞立决。
此事过后,鸣鼓之人络绎不绝,其中不乏浑水摸鱼、没事找茬之辈,逐月却无一遗漏,耐心问明前因后果,给出令人满意的决断。
人心都是肉长的,她这般殚精竭虑,本地百姓看在眼里,再与胡人执政时的所作所为相比对,如何没有感触?
正因如此,闻听胡骑来犯,所有人都怒了。
娘的,老子/老娘刚过几天好日子,你们这帮鳖孙就来闹事,存心不给咱们活路走是吧?
行啊,你不让咱们活,那就大家一起死!
北境百姓常年与胡人毗邻,性情凶悍远非南人可比。打定主意,也不听府衙安排,直接扛起家伙什,便要去城门帮忙助阵。
恰好铁勒人杀红了眼,不知从哪弄来了几辆攻城锤,几十个勇猛壮汉喊着口号,不要命地冲撞城门。
“——轰!”
此处却不是北面正门,而是临近东北,年久失修。只冲撞了几下,城门发出微弱的呻吟声,眼看裂开缺口。
铁勒人大喜,越发拼尽全力,裂口越开越大,直至能容一人通过。
万余胡兵发出狼一般的嚎叫,屠刀霍霍,便要冲入城内。殊不知逐月亲自领着兵卒守城,见势不妙,一声厉喝:“狼筅何在!”
崔芜为巷战研发出的狼筅于这一刻派上用场——城门狭窄,骑兵无法通过,打头阵的只能是步卒。偏生狼筅极长,末端竖满铁刺,每一横扫必定扬起一泼鲜血。
铁勒人却也不是吃素的,马背上长大的民族,被鲜血和死亡激发了凶性,濒死之际,居然徒手抓住铁刺,哪怕被扎得血肉模糊,也要发了狠地往里推去。
逐月一颗心几要迸出腔子,面上却分毫不乱:“长枪准备!”
数十把长枪闪电般刺出,将那悍卒捅了个对穿。悍卒目眦欲裂:“你们……这些,狡猾的,中原人。”
头一歪,就此没了声息。
同胞的战亡非但没能消磨铁勒人的战意,反而点燃了渴战的血液。打头冲阵的几人拼着被狼筅扫、被长□□中,豁出去地往里冲撞,硬是将缺口越撕越大。
逐月头一次经历这样惨烈的攻防战,额头汗珠密密麻麻渗出。
就在铁勒即将破城而入的要命当口,“生力军”到了。
这不是任何一方援军,而是城中百姓组成的杂牌军。他们没有趁手的兵器,扛着各自的锄头、镰刀,乃至木桶、脸盆一并带了来。
眼看铁勒即将破城,带头的汉子发一声喊,挥舞锄头冲了过去。紧随其后的妇女也不含糊,抄起板砖一通乱拍。
这乱拳打死老师傅的阵仗生生令攻守双方看愣了。守城军最先反应过来,在百姓的配合下推出拒马,以自身性命为代价,终于将堪堪冲入城池的铁勒军逐退出去。
此时已是一整夜过去,暮色降临,远处传来鸣金声。铁勒人纵然心有不甘,也只能暂且收兵。
吵嚷的喊杀声蓦地消失,城门口留下遍地尸骸。逐月怔怔半晌,终于意识到,她又熬过一日。
然而眼下远不是感慨劫后余生的时候,趁着天光为歇,她指挥守城军用麻袋装满沙土,堆在被攻破的城门处充当阻碍。
毕竟,谁都知道铁勒人只是暂退,等他们明日卷土重来,可不是那么好打发的。
然后她转过身,对上秦尽忠惊讶的眸子。
秦尽忠于激战方酣时听说东门城破,这一惊非同小可,奈何铁勒攻势猛烈,实在分不开身。好容易敌军退了,立时来探察情况,不曾想竟是逐月一个弱女子带着一帮城中百姓,协助守军守住了城门。
刹那间,他心头百感交集,真心实意地弯下腰板:“时大人辛苦,末将感佩。”
逐月顾不得形象,用衣袖抹去额头汗水:“秦将军言重,分内事罢了。”
转眼瞥见秦尽忠上臂血痕,惊道:“你受伤了?”
秦尽忠久在行伍,浑不将这点皮外伤放在眼里:“没事,划了道小口子,要不了性命。”
逐月追随崔芜多时,学了不少基本医理,深知皮外伤有轻有重,看着不起眼的小口子,若是脏污伤口、感染风邪,同样能要人性命。
“伤处无小事,且将军乃此城主心骨,怎可轻贱自身?”她正色道,“走,去伤兵营,我替将军处置一二。”
秦尽忠想说“不用”,但这小女子跟了女帝这些时日,将她的彪悍做派学得八九不离十,根本不给秦尽忠拒绝的机会,竟是直接拽过这人手臂,不由分说地拖了去。
秦尽忠:“……”
他不好跟个姑娘家大庭广众之下拉拉扯扯,只能跟着挪动步子。
铁勒连日攻城,伤兵不在少数。为数不多的酒精早用完了,清创俱是用淡盐水。逐月回忆着崔芜所授,调了盐水清洗伤口,只听秦尽忠“嘶”了声,狠狠抽了口凉气。
逐月停住动作,关切地看着他:“弄疼你了?”
秦尽忠自诩铁汉,哪有被条小口子放倒的道理?闻言极其豪迈地一挥手:“没事,大人只管动手,我死不了。”
逐月隐晦地翻了个白眼。
她手脚麻利地清洁了伤口,敷上伤药包扎妥当。末了一抬眼,只见秦尽忠眼睛微阖,靠着墙角耷拉头颈,竟是扛不住困倦睡着了。
逐月心下恍然:接连数日不眠不休,这位看着精悍,其实早就透支了。
她无意吵扰对方,寻了件毯子为他披上,自己洗净了手,转身回了城楼。
副将见她上来,微觉诧异:“将军呢?”
“秦将军太累了,让他睡会儿吧,”逐月将揣在怀里的纸包塞给副将,“我替他守会儿城。”
若是换作数月前,副将定然嗤之以鼻:一个柔弱女子,肩不能挑手不能提,如何守城?
但是今日,他亲眼见证了逐月如何直面铁勒大军而不改色,更于乱军之中守住东门,心中感佩无以复加,终于承认了她“朔州知府”的身份。
“有劳大人,”他抱拳行礼,“末将代麾下谢过大人。”
逐月摆了摆手,示意他先用饭再叙话。
吃食很简单,无非是两张胡饼,就着凉水也能填饱肚子。副将三下五除二用完,连嘴都不抹,只道:“铁勒攻势凶猛,再这么下去,城破只是时间问题。”
逐月一只手背在身后,手指微微蜷缩了下。
不是没有后怕,但这条路是自己选的,落子无悔,成败皆是愿赌服输。
“守不住也得守,”她说,“陛下将咱们放在这儿,就是为了牵制铁勒人,一旦朔州失守,则寰州、云州孤悬无依,再晚也被铁勒夺走。”
“届时,武穆王费了那许多心血收复的三州,岂不打了水漂?”
副将知道厉害,神色骤凛。
第326章
当守军忙着加固城防时, 铁勒营中也接到耶律璟发来的命令。
不惜代价,拿下朔州。
这意味着从这一刻开始,攻取城池成为首要目标, 哪怕拼尽最后一个人,流尽最后一滴血, 也在所不惜。
这一日,攻城的号角比前一天早了一个时辰。逐月打了个寒噤,从浅眠中清醒过来。
她虽未经行伍, 却凭直觉意识到提前打响的战争意味着什么。
经历过漫长的伏笔与试探, 铁勒人终于露出最狰狞的爪牙。
来不及向秦尽忠询问战况,她拎起袍角飞奔向东门。连日来的拉锯重创了城门,豁出的裂口成了最虚弱的环节。
她必须守好软肋,不能让城中将士有后顾之忧。
然而她能意识到的,铁勒人更加不会忽略。从号角吹响的一刻,东门攻势就猛烈得超出想象。哪怕逐月身边有亲兵护卫, 依然被密集如雨的流矢所伤, 箭头划过脸颊,留下分明的血痕。
她顾不得清创, 眼看铁勒人蚂蚁般涌向墙根, 心下难得发了狠:“征集来的被褥呢?都抬上来!”
副将立刻照办。
他受秦尽忠之命守城,本该是这一仗的主导者,但逐月的语气太严厉、太决然,仿佛一位身经百战的将领,他下意识选择了服从。
很快,数百条被褥抬上城楼。粗麻材质,里头填着芦花或者柳絮,灰扑扑的不甚起眼。
逐月下达了第二条指令:“引燃被褥, 从城墙上丢下去。”
副将终于明白她下令征集被褥的用意。
这招是崔芜教的,在被褥里掺上助燃的碳粉,引燃的瞬间,火光游龙般腾起。近千条被褥同时丢下,形成天然屏障。烈火卷着浓烟冲上云霄,血肉之躯无力抗衡,只能暂且后退。
但再猛烈的火势也有燃尽的一刻,就好像再坚固的城墙也挡不住一波又一波的攻势。趁着这片刻空当,逐月喘息着问:“弩箭和滚木擂石还剩多少?”
副将沉默以对。
守城月余,弩箭也好,武备也罢,俱是所剩无几。军民犹如强弩之末,撑着最后一口气罢了。
逐月不说话了。
不是没想过这个结果,在她自请留任朔州时,女帝已将利害关系说得透彻。
彼时,她向天子允诺,必将不惜代价守住城池,纵身死亦不退。
话音凿凿,言犹在耳,如今到了兑现的时候。
是人皆有贪生怕死之心,逐月也不例外。想到绮年玉貌付了刀锋,不是没有畏惧和不甘。但她一生行险无数,从受命卧底孙府起,就是拿性命在赌,一路赢到今日,亲眼目睹仇人伏诛,较真论起来,已是够本。
一念及此,又不是很怕。
副将同样意识到这是最后的喘息,想起秦尽忠的叮咛,他神色肃穆地拽过逐月:“稍后铁勒攻城,我命亲兵护送大人出城,只要退回雁门关内,便算安全了。”
逐月睁大眼:“什么叫护我出城?你们呢?城中百姓呢?”
副将抿了抿唇。
他自以为有些话不必说透,身为守将,与城池共存亡乃是本分。但逐月是天子身边的人,又是姑娘家,大好年华前程似锦,实不必陪葬于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