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芜想笑又不敢,一手捂嘴一手摁肚子,在床上直抽抽——很明显,忍笑忍得肚子疼。
秦萧心头火起,恨不能将人收拾一通,偏生帐外那位烦人得很,还在催促:“陛下,臣能进来吗?”
秦萧狠狠闭眼,压下无处发泄的热望,转头背过身去。崔芜飞快坐好,用手梳理滚乱的鬓发,对镜确认仪容无碍,方道:“进来吧。”
韩筠疾步入帐,见秦萧也在,倒没觉出异样,毕竟女帝常与武穆王商议政务,这是众所周知的。
他扶刀拜倒,中规中矩道:“已经派人回京送信,此战阵亡将士的名单也已理出,陛下可要过目?”
说起正事,崔芜从来一丝不苟:“拿来朕瞧。”
韩筠双手奉上文书。
与此同时,秦萧默叹一声:看来今晚有得忙,某位陛下大约没空理会旁的。
他心气不顺,盯着韩筠的视线越发森然。
可怜韩将军后脑莫名发凉,觑着女帝未曾注意,伸手摸了把。
心里忍不住嘀咕:这是着了风寒?不应该啊。
战报与女帝谕旨快马加鞭送回京中,于五日后呈交内阁案头。
盖昀好些天没收到前线战报,饶是他为人稳重,也有些坐立难安。此际迫不及待翻开,跳过前面种种套话,一眼锁定“大捷”二字,不由大笑起来。
“好、好得很,陛下果然有锐气!”他拍案赞叹,“此战不仅拿下蔚州和涿州,连铁勒王妃亦被俘虏。胡人不日或将遣使求和,陛下命我等早做准备。”
许思谦亦是大喜。
既要和谈,少不得礼部出面。两人寻来礼部尚书谢崇岚,将战报与谕旨一五一十交代清楚。
谢崇岚先是大喜,继而心生隐忧:收复幽云固然是好事,可此役过后,女帝威望如日中天,怕是再难动摇。
“陛下的意思,是打是谈,怎么谈、底线是什么,命咱们尽快拿出章程,”谢崇岚飞快扫完旨意,心里有了数,“依老夫的意思,这一仗打完,国库也见了底,实没有穷追猛打的底气。”
“如今扣押人质,再好不过,正可逼铁勒让步。若能不战而屈人之兵,亦可彰显我朝仁德教化之功。”
盖昀却不信“仁德教化”之说,“教化”二字,从来是强者之于弱者、胜者之于败者,没有足够的实力与底气支撑,只会沦为为人讥讽、遭人践踏的笑柄。
但国库空虚亦是事实,虽有江南鱼米之地填补漏洞,但南边也才遭过兵祸,百姓的日子并不好过,横征暴敛只会尽失民心,走上自取灭亡的老路。
是以他只稍作犹豫,便同意了谢崇岚的看法:“要和,但须铁勒狠狠出血,最好令其五年内再无兴兵来犯的心思,方不辜负前线将士浴血奋战的美意。”
谢崇岚表示赞同。
三人点灯烧蜡,自下午商议到月影西沉。谢崇岚上了年纪,熬不住困倦,一早回府歇息。许思谦亦告辞,徒留盖昀一人收拾案上紊乱的文书。
一道人影便在这时闪身而入,帮着一同收拾。盖昀头也不抬:“不日我等奉诏北上,京中诸事托付辅臣了。”
贾翊淡笑:“盖相放心,下官定竭尽所能,不负所托。”
盖昀颔首,又道:“陛下旨意中言明,此次和谈,由皇城司与禁军一同护卫出行,顺恩侯孙彦亦在其列。”
贾翊微怔,品着这道旨意的用心,后背逐渐冒出凉气。
外人看来,江东孙氏以降臣之身受封侯爵,更执掌皇城司这样的要紧所在,可谓鲜花着锦、烈火烹油。
他们这些追随女帝多年的心腹却知晓,眼下孙氏被架得越高,来日大厦将倾,摔得也更狠。
“陛下这是不打算给江东孙氏留活路了啊,”贾翊感慨道,“当初石浩作乱败露,陛下谁都未赏,单单将顺恩侯的爵位提了一级,便是告诉所有人,石氏败落乃孙彦所为。”
“如今命孙彦同行,表面看是荣宠无双,实则防着孙氏留京作乱,更是将顺恩侯树成一面靶子,拉尽官员仇恨。”
盖昀面色如常:“有些话心里知道就行,不必挂在嘴边。”
贾翊知晓盖昀脾气,不以为意:“陛下便是如此,性情中人,爱憎俱是分明。”
“昔年定国公追随她于微时,即便于石氏余孽一事上犯了糊涂,她也不忍严惩,顶多剥夺兵权,仍旧是尊贵无双的国公。”
“孙氏迫害陛下,百般折辱,哪怕如今归降称臣,陛下亦是耿耿于怀,断不允其安享尊荣。”
“回想起来,贾某真是庆幸,当初投诚主上,未曾瞻前顾后。”
盖昀略带薄责地掠了他一眼:“越说越不像话,九五至尊也是你能编排?”
“下官是庆幸,”贾翊笑道,“幸而下官与今上也算有些共患难的情谊,只要谨言慎行,捞个善终想必不难。”
这一次,盖昀未曾斥责反驳。
似他们这等随驾微时的开国功勋,最怕便是上位者刻薄寡恩、鸟尽弓藏。
从今上登基以来的种种所为看,对政敌固然心狠手辣、毫不留情,待自己人却极为护短——否则,如秦萧这般功勋显赫又权威深重的武将,不一杯毒酒根除后患就算好的,哪容他领兵北上、收复失地?
由此看来,他们运气不差,纵使与女帝情谊不比武穆侯深厚,得个善终总是不难。
一个时辰后,天光渐明,消息传到顺恩侯府。
外人并不知晓,石氏宫变后没多久,孙彦大病一场,卧床多日不见起色。请了几波郎中,都没看出个所以然,只说是着了风寒,开了几个温补方子,聊胜于无罢了。
吴氏夫人端着药碗进屋时,闻到一股极为沉闷的味道。像是衰朽的枯木与腐烂的花朵混杂,沉甸甸地压住鼻腔、压在胸口。
她不动声色,浮起无可挑剔的温婉笑容,莲步迈过门槛:“侯爷,该用药了。”
屏风后,孙彦正与寒汀说话,见她不请自来,面色微沉:“谁让你擅自进来的?”
吴氏夫人脚步顿住,似有些不知所措,很快又调匀呼吸:“郎中吩咐,药须趁热服用……”
孙彦不耐:“知道了,这些自有下人看着,不必你亲自操劳,放那儿吧。”
吴氏夫人依言放下药碗,又福身一礼,方依依退下。
她是个极为秀美温婉的女子,彼时在江南,吴氏六娘美名遍传江左,否则也不会被江东孙氏聘为宗妇。
奈何时移世易、今非昔比,八年过去,崔芜还是昔日模样,除了容光更甚,亦添天子威严。
反观吴氏夫人却憔悴了许多,两鬓白发丛生,眼角细纹密布,竟似老了十岁不止。
寒汀看在眼里,很难不生出唏嘘感慨。
“夫人自嫁入孙家,一向勤勉谨慎,待侯爷更是不离不弃,”他委婉劝道,“患难见真情,侯爷对夫人也当顾惜一二。”
孙彦却不喜欢这个“患难见真情”的说法,哪怕明知昔年聘娶吴氏乃是父母之命,无论他还是吴六娘都无从抗拒,哪怕……天子憎厌他,此生绝无可能与他成就姻缘。
可想到正妻名分被人占据,怎能不如鲠在喉?
“不提这个,”他咳嗽两声,转了话题,“陛下命我护卫百官北上,司内诸事务必打点妥当。”
寒汀略作迟疑,垂首应是。
第334章
孙彦知寒汀疑虑, 他自己又何尝没有困惑?天子对孙氏一脉表面荣宠,实则忌惮——否则当年也不会狠下心肠,流了亲生骨肉。
孙彦一直心存侥幸, 也许天子不至狠心如此,也许石浩说的都是真的。
然而这些时日, 他差人将陈二娘子的底细打探清楚,甚至亲自窥视了她与宝儿的相处情状。
得出的结论是,这二人的母子关系千真万确, 绝非作假。
这让孙彦十分沮丧。
他说不清自己的失落是为着崔芜的狠心, 还是为江东损失少了一重屏障。但他非常清楚,没有亲生骨血作为纽带,自己于天子跟前必须再三谨慎,不能落下把柄。
原已做好韬光养晦的准备,却不想天子此番罕见地派了差事与他,实在令人揣摩不透用意。
然而当着心腹下属的面, 他只能以从容示人:“不必疑虑, 大约是定国公兄妹招了天子忌惮,陛下不愿令其独掌皇城司, 才以我制衡。”
“这是好事, 天子既肯用我,至少说明……咳咳,对孙氏并无歹意。”
寒汀希望是这样,但他每晚闭眼,都会想起女帝对他说的那番话。这些时日,他阳奉阴违,以天子的精明,不可能察觉不出, 想起那句“是忠于一人还是保孙氏满门”,实在叫人心口发凉。
寒汀曾试图提醒孙彦,可话到嘴边,总被自己咽回。
该如何告知自家侯爷,天子对他杀意深重,也许早在他们不知道的时候,已然暗布杀局?
或者,就算告知孙彦又如何?人为刀俎我为鱼肉,身为降臣,苟活至今已是侥幸,他们能如何应对天子引而不发的雷霆手段?
乞饶哀求?
抑或置全族安危于不顾,干脆反了?
看看三陇石氏的下场,还不够引以为鉴?
孙氏可没有一个崔十四郎,以一己功勋扭转全族死局。
挣扎许久,寒汀最终未发一语,默认了孙彦的说法。
北境大捷的消息如一粒石子,投进京城这池死水,激出各方或多或少的真实反应。
始作俑者的大魏女帝却好似没事人一般,除了盯紧驻防,以备铁勒反扑,便是出没伤兵营,为负伤将士挨个诊治。期间不忘自掏腰包,临时采购了一批牛羊,专门给伤员做病号饭。
成群的牛羊进了军营,负责做饭的火头军兴奋了。
这么好的食材,可不能浪费了。
当即宰了十来头,熬成乳白鲜香的羊汤,就着蒸饼人手一碗。
秦萧掀帘入帐时,崔芜正用午食。她虽贵为天子,吃食与寻常兵将无异,不过一碗羊汤、两张胡饼,外加一个盐腌的鸡子。
东西简单,崔芜吃得却香。她把胡饼掰成豆粒大小的碎丁,丢羊汤里泡得软烂,再连汤带饼一起扒拉嘴里,稀里呼噜,吃得酣畅淋漓。
新燕陪侍一旁,从怀里神神秘秘地摸出一个布包,里头是一把野生的脆枣,用水洗过,看着青翠喜人。
崔芜好些天没见过新鲜蔬果,眼都绿了:“哪来的?”
新燕指了指帐外山头:“林子里,摘的。”
崔芜捞起一个啃了口,甘甜的汁水溅了满脸。她浑不在意地抹了把,又捡了一个塞给新燕:“你也吃,可甜了。”
新燕不懂客气,天子让吃,她就干干脆脆咬了一大口。半边腮帮鼓鼓囊囊,像只贪吃的小松鼠。
崔芜终于知道秦萧为何动不动拧她腮帮,确实手痒难耐。一时没忍住,她在新燕圆滚滚的侧颊上捏了把:“好吃吗?”
惨遭调戏的新燕姑娘睁着一双懵逼的眼,怔怔点了点头。
这主仆二人对坐着吃完一把枣子,忽听一声轻咳,却是秦萧稳步上前,若无其事地拜倒行礼:“臣叩见陛下。”
新燕记得前辈吩咐,武穆王与天子同处一室时,能避则避,遂叼着枣子退出帐外。
另一边,崔芜搀了秦萧起身,笑眯眯地问:“兄长用饭了吗?”
秦萧坦然应道:“尚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