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后不出所料地听到崔芜邀约:“那就一块用吧,正好与兄长说说话。”
秦萧正中下怀。
他入帐时拎着食盒,里头是为崔芜准备的加餐——亲手打的半大鹿崽,春日里下的,长到秋天也不小了。肉质却很鲜嫩,割一条鹿腿拿火烤了,表面抹上蜂蜜,油汪汪的甚是诱人。
崔芜果然喜欢,迫不及待地咬了一大口,外皮酥烂焦脆,肉里的汁水却丰盈而出,回味是蜂蜜的甘甜。
她嘴唇沾满油花,笑得见牙不见眼:“好吃。”
秦萧瞧着她案上与兵将一般无二的吃食,暗暗叹息:“陛下身份贵重,便是吃用好些也无妨。回头臣命人从附近城镇寻个好厨子,专门为您做饭?”
崔芜莫名其妙地看了他一眼:“我现在吃的也挺好啊。”
她是真心实意这么认为,饭食花样虽不如宫里小厨房,但鲜香的羊汤,滚热的胡饼,浸饱汤汁软烂入味,怎就不是美味了?
何况火头军格外照顾她,羊汤里还有大块羊肉,这可是纯天然无公害的小羊羔,肉味一点不膻,炖得几能脱骨,筋道又弹牙,哪怕不放佐料,单是一点盐巴也足够美味。
秦萧观她神色,就知崔芜说的是真心话,越是如此,他越觉亏欠:“听说昔年前朝皇帝下江南,沿途命州府官员献菜,一餐少说有五六十道……”
崔芜脸色黑了:“兄长,你拿前朝昏君跟我比啊?那败家玩意儿把国库都折腾没了,你怎么不说呢?我起码比他国祚长吧。”
秦萧一想,确是这么回事,遂释然了:“说的是,阿芜乃天命所归,国祚绵长。”
崔芜方笑逐颜开。
刚烤好的鹿肉着实美味,饶是崔芜胃口不大,都吃用了好些。碗里的羊汤和胡饼也没浪费,末了一推碗筷,摸着肚子哀嚎:“完了,又吃撑了。”
秦萧瞄了两眼,见她胡服袍子下的小腹平坦,瞧不出丁点隆起的轮廓,看不出哪撑了。
“阿芜太瘦了,合该多吃用些,长胖点才好。”
崔芜比他更明白这个道理,奈何平日里吃得多,消耗更多,身上就是不长肉,她有什么法子?
一时亲兵收拾了碗筷狼藉,崔芜拉着秦萧坐在床边,身体一歪,老实不客气地征用了武穆王膝头。
“便宜我半个时辰,回头时辰到了,兄长该干什么干什么去。”
秦萧好气又好笑,扯着她脸颊拧了拧。
帐内极为安静,远处隐隐传来兵卒操练声。崔芜原是与秦萧玩笑,枕着他膝头,倒真生出些许睡意。
就听秦萧道:“算算时日,京中各位大人也该出发了。”
崔芜“嗯”了一声,将他一只手掌捞住,反复把玩。
“若铁勒派人和谈,阿芜以为,该提什么条件?”
这事崔芜还真想过:“旁的不论,幽云十六必须归还中原,剩下的无外乎割地、赔款、送质子,就看礼部的嘴皮子功夫如何了。”
秦萧:“……”
他原以为要回幽云十六州就是大胜,没料到自家陛下比他还狠,竟是要将铁勒地皮刮下一层,不由默然片刻:“……条件如此苛刻,耶律璟怕是不会同意。”
崔芜撇嘴:“不同意就打呗,又不是打不过。”
这话秦萧举双手赞同,单论骑兵实力,大魏或许略输一筹,但璇玑司研发的火器与武车弥补了短板。较真打起来,魏军必不会吃亏,何况他们还有治外伤的圣药,可以最大限度降低伤亡。
但秦萧仍有顾虑:“大军出动,消耗必不在少,许尚书怕是要愁白了头。”
这也是崔芜发愁的地方,打仗不难,难的是后勤支持、粮草辎重——总不能让将士们饿着肚子拼刺刀吧?
如此一来,国库好容易攒下的一点家底都得投进去,若不是有江南之地的积累撑着,她万万不敢说打就打。
饶是如此,战事绵延至今,也令户部账上多了老大的窟窿。
“要不是消耗太大,能打得过,谁乐意跟这些铁勒人谈和啊,”崔芜很不高兴,“原就吃了亏,再不多要些好处,越发亏大了。”
“礼部敢拿这事说道,看朕不用大耳刮子扇他们。”
秦萧失笑,拿女帝这张尊口没辙,无奈摇了摇头。
两人正说着悄悄话,忽听帐外脚步急促,却是韩筠隔着帐帘跪下:“陛下,斥候回禀,铁勒使团已在十里开外。”
崔芜瞬间坐直溜了,与秦萧交换过一记“果然来了”的眼神。
铁勒人来得很快,比崔芜料想的早到了两三日。虽然在不久前的战事中未曾讨得好处,使者态度依然傲慢,见了魏帝倨傲不跪,张口就是命令式的口吻。
“立刻将我国王妃平安送还,再送上十万匹绢绸和二十万石粮食,我们国主陛下宽宏大量,不计较你们之前贸然越界的行为,甚至可以将蔚州和朔州交还中原。”
秦萧:“……”
他来不及动怒,下意识看向上首,只见女帝脸色平静,难辨喜怒。
下一瞬,她露出笑容,曲指叩了叩桌案边缘。
“殷钊。”
扶刀在侧的禁军统领上前一步:“臣在。”
“将人拖出去,左右开弓先扇五十耳光,把那张嘴清理干净了,再放进来跟朕说话。”
殷钊:“……”
秦萧:“……”
第335章
殷钊怔住, 第一反应是看向秦萧。
后者微一垂眸,假模假样地劝谏道:“陛下,两国交战不斩来使……”
女帝理直气壮:“朕又没斩他, 有说两国交战来使出言不逊,不能扇其耳光吗?”
这个……确实没有。
秦萧本也不是真心劝解, 自觉尽到了为人臣子的义务,遂闭了嘴,端起茶盏吹了吹热气, 安心看戏。
铁勒使者惊怒交加:“魏帝是要与我朝开战?你就不怕草原的勇士挥刀南下、血流成河!”
女帝用看白痴的眼神看着他:“你我两国开战不是家常便饭?之前一个多月, 咱们你来我往是在做什么?唱大戏不成!”
铁勒使者:“……”
他汉话不顺溜,日常交流还成,斗嘴皮子是真不够用。
“傲慢的女人!”使者愤怒地咆哮,“我王不会放过你!他一定会将你乱刀剁碎,首级悬挂在旗杆上!”
秦萧眼神骤冷,奈何他拔刀的速度没有女帝的嘴皮快。
“在你伟大的王把朕剁碎之前, ”女帝冷笑, “朕会先把他的妻子人头斩落,连同他未出世的孩子一起, 用锦盒封装送回王庭。”
“前提是, 你伟大的国主,能活到迎回妻儿首级的那一天!”
铁勒使者从没有这样愤怒过,但他什么也没来得及说,就被禁卫捂着嘴拖了出去。很快,帐外传来清脆的皮肉抽击声,混杂着铁勒使者愤怒又无可奈何的沉闷怒吼。
秦萧看戏归看戏,领兵多年,总还分得清轻重:“毕竟是铁勒使臣, 陛下出气即可,别伤筋动骨。”
女帝原也没想下重手,听着差不多了,冲殷钊使了个眼色。
殷钊会意,将使者拖回帐中。不过片刻,使者两颊高高肿起,河谷般淹没了鼻梁,眼睛亦挤成两道细缝。
顶着这么张脸,发声尚且困难,遑论出言不敬。这一次,使者不曾废话,将金匣中的国书直接呈与女帝。
崔芜展开国书,飞快扫到尾,柳叶长眉挑起半边:“你们国主约朕会盟?”
使者说不清话,只含混嚎了一声。
崔芜待要开口,见秦萧目光有一搭没一搭围着手中黄绢打转,遂极慷慨大方地递过去,口中道:“可以。既然贵国国主好兴致,朕就舍命陪君子了。”
秦萧:“……”
他只慢了一步,没来得及拦住崔芜,耳听得女帝放出豪言壮语,到了嘴边的无奈叹息简直要汇成汹涌风暴。
然而天子一诺,重于泰山,他不好拆自家陛下的台,只得端起八风不动的大将做派,微微一笑道:“陛下说得极是,两国会盟乃是盛举,岂有拒之门外之理?”
“还请使者转告贵国国主,我朝陛下以和为贵,不吝和谈。但若有人将我朝天子的仁德视作软弱可欺,须得问过秦某手中长刀应是不应。”
武穆王的威名,铁勒无不如雷贯耳,这话的份量显得格外不同。铁勒使者得了教训,又吃过苦头,虽恼怒异常,终究不敢造次,气咻咻地走了。
待得使者脚步逐渐远去,秦萧重新展开手中黄绢,上面有汉文和铁勒文写了同一段话。
他的视线定格在“幽州”二字上,那是北廷汗王约定的会盟地点。
所谓“幽州”,位于涿州之北,治所正是后世的北京。如今涿州已归魏军掌控,耶律璟将会盟地点定在两国实控之地交界处,至少表面看来是极有诚意的。
但事实如何?
秦萧与耶律璟交手不止一回,占过便宜也吃过大亏,自忖对他有几分了解,下意识劝阻道:“会盟之事,还望陛下三思。或可命臣为代表,不必您亲自出面。”
崔芜使了个眼色,帐内众人如颜适、韩筠尽皆会意,告退离去。
待得帐内再无第三人,崔芜对秦萧勾勾手指,后者虽无奈,还是凑近少许:“陛下有何见教?”
崔芜捏住秦萧下颌:“会盟是我同意的,却要兄长代我赴险,你看不起谁呢?”
秦萧头一回被人以如此轻佻的姿势钳制住,简直哭笑不得。
待得听清崔芜所言,不禁若有所思。
“我只问兄长一句,要你交出佩刀,换人代你领兵,你乐意吗?”
“如果你不愿意,凭什么替我身赴险境?”
秦萧揉了揉额角,意识到一个自己鲜少留心的事实。
他爱重崔芜不假,却也因她是女子,遇事不自觉地替她分担,恨不能将人藏于明堂,一辈子不必经历风雨磋磨。
但那怎么可能?
她是一国天子、九五至尊,心志之坚、手段之强,连他也只能自叹弗如。
更有甚者,他如今好端端坐在这儿,是靠着她的庇佑和恩宠,又凭什么大放厥词替她“分担”?
秦萧抬头,对上崔芜明如秋水的眼眸,照见自己的轻慢与自以为是。
“是臣想错了,”武穆王光风霁月,既知错了,亦不惧坦然承认,“臣小瞧了阿芜心胸,亦看低了天子手段。”
崔芜不屑:“小瞧了人,一句‘错了’就想抵赖?”
秦萧态度极好:“陛下想怎样?”
崔芜乌黑眼眸转了转:“我想怎样都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