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萧摇头,有心抱她入帐,奈何周围侍卫不少,只得规规矩矩将人放下。
末了没忍住,在她鼻尖处勾了把:“促狭性子,也不怕被人瞧见。”
崔芜是真不怕,背着双手,溜溜哒哒地入了帐。
侍卫们见惯了天子与武穆王的相处情状,眼观鼻鼻观心,权当自己是一根会喘气的人肉桩子。
殊不知僻静处,一双眼睛死死盯着形容亲密的两人,眼角红得好似封了一层血色蜡膜。
孙彦不是不知崔芜待秦萧爱重逾常,但知道是一回事,亲眼目睹是另一回事。他一度说服自己,一个志在天下的女人,不会对任何男人另眼先看。哪怕恩宠无双,也只是权衡时局后的表面文章。
但眼前这一幕打破了他的自欺其人,令他明白,天子心意如铁,却也不是不能软化锋芒。
只是那个令她心软动情的男人,不是他罢了。
这个念头甫一冒出,就像带有毒刺的荆棘落地生根,汲取心头鲜血壮大藤条,锁链般缠缚住心脏。
孙彦喘不上气,抬手捂住胸口,痛得嘶声咳嗽。
偏巧这时,身后传来一句:“孙侯,可还安好?”
孙彦蓦地回头,只见身后之人形容清癯,正是谢崇岚。
他心中虽恨,却也知道孙家生死只在女帝一念之间,万万不敢犯其忌讳,更不想与世家魁首有何牵扯。
遂敷衍道:“有劳谢公垂问,不过偶感风寒。孙某这便回帐,谢公且请自便。”
刚转过身,却听身后的谢崇岚悠悠道:“孙侯以为,隐忍退让,就能为孙家争得生机吗?”
孙彦驻足,狐疑转身:“谢公这是何意?”
“老夫只是有感而发,”谢崇岚微笑,“孙侯乃天之骄子,奈何时运不济,沦为臣俘,死期将至而浑然不知,实在可怜、可叹。”
孙彦惊疑不定地看着他。
“方才听孙侯咳嗽,似是肺脏有疾,”谢崇岚点到即止,“老夫帐中有清心润肺的好茶,孙侯可否赏光?”
孙彦咬牙,只迟疑了一瞬。
“如此,叨扰谢公了。
第337章
元光二年十月初三, 京中生机尚未消尽,北境已是清寒肃杀。
当薄霜覆上衰草枯叶时,会盟使团抵达了幽州。
这是崔芜第一次见证这个时空的北京城, 此时的城池尚未经历国都的显赫风光,斑驳城墙遍布风霜痕迹。青砖石上留下累累伤痕, 每一道都记载着异族对此地的掠夺和觊觎。
会盟地不在城中,而是城郊西南十里处。这是为了安全考量,宁可被铁勒嘲笑, 也不能失之大意。
崔芜禁不住北境寒意, 早早披上狐裘——使团北上会盟,丁钰亦在其列,亏得他细心,带了好些冬日的厚衣裳,才没叫天子冻出好歹来。
崔芜裹着厚重狐裘,出得极好的雪白风毛随着呼吸拂过面颊。王帐刚一立好, 她就迫不及待地钻进去, 围着篝火直搓手。
“冷!”她对丁钰抱怨,“这都什么鬼天气?才十月初就冷成这样!”
丁钰却觉得还好, 衣裳穿得厚实, 反而觉得帐内篝火太旺,身上燥热得很。
“这阵子又操劳了吧?别好不容易养回一点底子,又给折腾没了,”丁钰毫不客气地数落,“等这事完了,你也好好歇歇,吃饱了睡足了,比什么都要紧。”
崔芜幽怨地瞪了他一眼。
丁钰瞪眼:“怎么, 我说的不对?”
崔芜有气无力:“我每天被兄长耳提面命,耳朵都快起茧子了,你就别跟着掺和了吧?”
丁钰是个奇人,旁人遭遇失恋打击,怎么都得消沉几天,他却光速回血,甚至由此培养出“喜欢她就要看她吃瘪”的恶趣味。
“谁让你不遵医嘱,满朝上下也就秦自寒治得了你三分,”他气死人不偿命地得瑟,“该!”
亏得王帐里没干果,否则崔芜又想丢他。
话音刚落,帐帘被人掀开。秦萧稳步入内,见了丁钰并不诧异。
他一开始确实瞧丁某人不顺眼,但自从太原府衙,两人联手过一回,交情倒似突飞猛进,彼此见面也能友好寒暄。
毕竟,丁钰再怎么欠,总比某个姓孙的强多了。
“陛下,”秦萧中规中矩地行了礼,“铁勒使臣到了。”
崔芜倏尔抬头,精神陡振。
会盟所在的幽州仍是铁勒实控,但崔芜不可能把自己送进铁勒人掌握,坚持要求铁勒使团入大魏王帐和谈。
“爱谈不谈,不谈拉倒,”她非常直白地对铁勒使臣说,“大不了,朕就当来塞外欣赏风景,咱们两家该怎么打就怎么打。”
铁勒使臣还想玩激将法:“大魏天子莫不是怕了?胆子这样小,在咱们草原,就该待在帐子里绣花奶孩子,何必出来吃这个苦头?”
崔芜这辈子听过的性别嘲讽没有一千也有八百回,早免疫了:“呵呵,那是谁被一个女人揍得卧床不起,连老婆孩子都丢了,只能龟缩幽州城里不敢露面?”
“我看,你们汗王连个女人都不如,要不干脆入朕的后宫,朕保证给他给贵妃当当。”
铁勒使臣出离愤怒,有心拔刀威吓,奈何崔芜身边站着勇冠三军的武穆王,且一只手已经摁住腰间剑柄。
可想而知,使臣若敢御前不敬,秦萧就敢当场斩了他,再将首级送回城内。
于铁勒而言,这才是真正的奇耻大辱。
“我会将大魏天子的话转告我王,”使臣咬牙低头,“告辞了。”
崔芜皮笑肉不笑:“慢走不送。”
待得铁勒使臣转身离帐,谢崇岚方看向上首,神色不甚赞同:“来者是客,陛下将其斥退就是,何必横加羞辱?”
“若是铁勒怒而反悔,岂不功亏一篑?”
崔芜懒得与他掰扯,自有丁钰替她反驳:“谢大人方才没听清?可是人家先对陛下不敬。”
“这种混账话不怼回去,留着过年不成?”
“还是这刀子没割在谢大人身上,您就不知道疼,觉得本朝天子被人辱没,不是什么要紧事?”
谢崇岚被他扣了顶“不敬天子”的大帽子,又见崔芜分明是偏帮丁钰的态度,遂不言语。
铁勒使臣返回城内,一来一去少说耽搁两三个时辰。百官各自回帐,唯有武穆王留下。
待得帐内再无第三人,秦萧凉凉一笑:“陛下方才说什么?要把谁纳入后宫?”
崔芜怼人时只图痛快,忘了秦萧就在一旁。此时想起难免讪讪,忙给自己找补:“就那么一说……反正耶律璟也不可能答应。”
秦萧眯眼:“要是耶律璟答应了呢?陛下真打算将人纳入后宫?”
崔芜赶紧表忠心:“那怎么可能?朕的后宫只给兄长一人留着,旁人想进,统统踹飞!”
秦萧:“……”
虽然这话听着有点别扭,但天子的表态还是让他气顺了。
左右帐里没外人,他握住崔芜手指,继而微惊:“这么凉?”
他肯转移话题,崔芜自是求之不得:“没想到才十月初,北境已经这么冷。昨晚兄长不在,我脚底都是凉的,半宿没睡好。”
昨夜秦萧亲自领兵巡防,后半夜才歇下。他不欲吵扰崔芜,是以未曾往王帐留宿,却不想反而害得崔芜没睡好。
一时生出几分歉疚:“是臣的不是,今夜必定陪阿芜共枕而眠。”
崔芜满意了,抓着他手指偷偷亲了口。
秦萧任由她摆布,眉心微见褶皱:“有件事,臣不知是否当讲。”
崔芜骇笑:“又没外人,兄长跟我还要这般作态?什么事,说吧。”
秦萧斟酌了言辞:“这几日撞见顺恩侯,见他神色有异,眼神似是藏着戾气,叫人不安。”
崔芜听他提及孙彦,缓缓收敛了笑意。
她回忆着方才帐内,孙彦混在百官之中,并不如何醒目。而他的神态……除了一如既往的苍白憔悴,更兼添了几分老态,也似无甚异常。
但崔芜相信秦萧的判断,常年征战沙场的人,直觉远比旁人更敏锐。
“兄长接着说。”
“臣留心打探过,北上途中,谢尚书曾邀顺恩侯入帐,两人避过旁人耳目,商谈了足有大半个时辰,”秦萧说,“谢公行事谨慎,若非臣一早派人盯着他,怕是也难察觉。”
说到这儿,他后退一步,单膝拜倒:“臣私窥朝臣,自知有罪,请陛下责罚。”
崔芜没等人跪实在,早拽着他袖口将人拖起。
“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女帝淡淡道,“此人性情邪僻,狡赖奸诈。兄长多盯着些,我心里也安稳。”
秦萧松了口气,又道:“观阿芜神色,似乎并不讶异?”
崔芜当然不惊讶。
她压制世家之意再明摆着不过,谢崇岚但凡有些心气,断不会坐视家族没落。
然而五州新下,天子威望无以复加,如此民意军心尽揽,单凭世家万万难以撼动。不拉拢盟友,还能以何方法破局?
只是崔芜没想到,谢崇岚会瞄上孙彦,而孙彦竟也未曾拒绝。
是这小子吃错药了,还是……
想起秦萧提及丁钰神色有异,崔芜捻动手指,心头升起一个揣测。
若真如她想的这般,谢崇岚可是把江东孙氏往死路上逼。
有意思。
她眯紧的眼角和一闪而过的戾气未能逃过秦萧视线,他与崔芜相识多年,如何不知这是天子动了杀心的征兆?
电光火石间,他想起数日前见到孙彦时,险些认不出。不过年余不见,此人头发白了小半,眼角皱纹丛生,竟似老了十岁。
纵然孙氏入京后多受磋磨,但他毕竟在权力场中历练多年,怎会如此沉不住气,将自己逼到这般地步?
但如果,这背后有女帝的手笔,便说得通了。
这其实是题中应有之义,女帝性情便是如此,爱之欲其生,恨之欲其死。她与孙氏原有旧怨,孙彦又不肯安分度日,每每于暗中兴风作浪,以崔芜的手段,如何能容他?
但有一瞬间,秦萧脑中掠过一个念头。
他忍不住想,有朝一日,她会不会用同样的手段对付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