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智告诉秦萧,这样的揣度非但荒谬,更辱没了天子心胸。可平生头一回,他有种“理智压不住感性”的错觉,那些过往——嫡兄表面友爱却藏不住猜忌的眼神,嫡母貌似慈和实则掸压的话语,还有生父每每的无视与冷淡,不约而同向他张开血盆大口。
没人比秦萧更清楚“猜疑”二字一旦生根,能长出怎样的荆棘丛生。他本该见怪不怪,但他无法将“刻薄寡恩”与崔芜联系在一起。
那是他心头的一点朱砂血,生死间吊着气息的一线念想,怎能做此想法?
念头尚未转完,忽觉脸颊微凉。秦萧凝眸看去,只见崔芜毫不见外地将冰凉的爪子贴在他脸上,眉眼柔和舒展。
“想什么呢?”她问,“叫你两声都不搭理。”
秦萧闪电般收敛心神。
“没什么,”他将崔芜冰凉的手爪握进掌心,用体温为其焐暖,“孙彦之事放一放无妨,眼下最要紧的,还是铁勒会盟。”
崔芜完全同意。
耶律璟的回复来得很快,同意将会盟地点定于城外,但不能在大魏王帐。
离大魏营帐十里处,同样立起一座金色大帐。耶律璟遣使臣告知:“我国国主邀魏帝于帐中相会。”
“届时,你我两家各自带五十亲卫入帐详谈,大军于帐外百步驻扎。”
“魏帝以为,如此安排可还周到?”
这算是各退一步,方方面面都照顾到了。
崔芜微微一笑。
“告知你家国主,”她说,“朕必如约而至。”
第338章
会盟当日, 崔芜起了个大早。潮星唤了新燕入帐帮忙,两人天不亮开始忙活,为女帝盘起繁复而不失庄重的高髻。
因是会见异邦国主的场合, 金凤含珠的十二旒天子冠冕必不可少。两鬓发髻蓬松如云,却因各栖一只金凤压发, 平添三分赫赫威仪。
两位女官同时后退,玄金二色裙摆拂过案角。掀帘而出的一瞬,等候帐外的武穆王眯了眯眼, 像是久在和黑暗的人乍见光明, 一时无法适应。
但很快,他回过神,撩袍拜倒:“臣恭迎陛下,吾皇万岁万万岁。”
崔芜登基多时,已经学会跟这身累赘的行头和平共处。头上冠冕纹丝不动,手已扶起秦萧:“兄长不必多礼, 启程吧。”
秦萧后退半步, 一只裹在袍袖中的手递到崔芜跟前:“前路难行,臣与陛下同往。”
十二旒玉珠下, 崔芜微微一笑, 极自然地搭上秦萧手掌。
按照崔芜设想,此行由颜适护卫即可。秦萧身为当朝唯一的亲王爵,更是她与一干重臣打过招呼的内定“储君”,实没必要一同跟去。
谁想一句话没说对,险些被秦萧逮过来打手板。
“陛下当初怎么说臣来着?”他似笑非笑地斜睨崔芜,“您说,您有您的战场,臣也有臣的战场。”
“己所不欲, 勿施于人,陛下自己不肯临阵脱逃,又怎可以此为难于臣?”
崔芜无言以对,只得乖乖认栽。
待得日上三竿,大魏使团抵达会盟金帐。颜适领大军驻扎百步外,护卫之余,亦是盯紧铁勒动向。
崔芜携使团入帐,只见耶律璟高居上位等候多时。他今日亦与寻常装扮不同,玄裘皮甲,腰束金带,有武将的悍戾,亦有上位者的威仪。
“耶律国主,”崔芜淡笑,“多日不见,别来无恙?”
她留神打量过耶律璟面色,见他笑意如常,不见憔悴,一时心生疑虑。
再一细看,这人肤色透着不自然的白,迎光隐隐可见脂粉颗粒,鬓边遮掩再好,黑发中依然露出几缕银丝。
遂心下了然,这位多半是用女子水粉遮去伤病憔悴。
“甚好,”崔芜不着痕迹地想,“你就硬撑吧,伤病生在自己身上,什么时候拖垮了,便可不战而屈人之兵。”
这么一想,看待耶律璟的目光不免多了几分从容宽和。
“托魏帝的福,一切安好,”耶律璟城府不浅,哪怕心里恨不能将崔芜剥皮放血,面上仍是不动声色,“不知我的妻子可还好?”
崔芜笑了笑,语带机锋:“旁的都还好,只是贵国王妃有了身孕,食不香睡不好。未免劳累,朕便将人留在镇州休养,以免动了胎气。”
耶律璟眼神骤冷,旋即恢复如常——心知崔芜是将妻子扣作人质,胁迫己方打消不该有的念头。
“魏帝想得周到,”他漫不经心道,“我们草原上的儿女,皮糙肉厚惯了。倒是魏帝,恐怕不习惯塞外气候吧?”
崔芜淡笑:“原是汉家国土,有什么不习惯?便是一时不适,见得多了也就惯了。”
耶律璟语带机锋:“那魏帝可要盘桓几日,让我一尽地主之谊。”
崔芜:“放心,待幽云十六复归中原,朕在幽州城建一座鸿胪会馆,专作款待外宾之用。耶律国主想待多久都成,必让您宾至如归。”
耶律璟眼中闪过寒芒,若能化成实质,已将崔芜捅了个透心凉。
然而大魏女帝不慌不忙,任其打量。
笑话,以秦萧的权威深重,她都能泰然处之,何况你一个手下败将?
随便瞪,把眼珠子瞪出来才好呢。
事实证明,在会盟这种场合,两方首脑更像是摆着看的吉祥物。真正唇枪舌剑、你来我往的,还是底下干活的人。
一开始,铁勒使团并未被打消气焰,还在做着不切实际的白日梦。
“蔚州、涿州交还北廷汗国,魏军立刻撤走,不得延误。”
“云、寰、朔三州,可交还魏国,但每年须支付铁勒十万金银、二十万丝帛作为岁贡。”
“铁勒王妃送归汗国,另派十名宗室入汗国为质。”
“什么,魏帝并无亲眷?那换作十名臣属之子,外加三百美人,也不是不能考虑。”
盖昀看向崔芜,不出所料地见到十二串玉旒下,天子眉眼舒展,笑容艳如春花。
他默默叹了口气。
以自己对崔芜这些年的了解,天子笑得如此明媚,只有一个可能。
她发自内心地想杀人了。
果不其然,只见珠旒微晃,女帝与武穆王闪电般交换一记视线。
天子微乎其微地点了下头。
下一瞬,秦萧长身而起。
“幽云十六州必须全部归还中原,铁勒驻军即刻撤走。”
“松漠草原南部老哈河流域割让大魏。”
“铁勒每年交与大魏十万牛羊,十万黄金,十万丝帛以为岁贡。”
“王妃入魏京为质,铁勒立誓十年内不越边境。”
武穆王话音落下,铁勒使臣脸色骤变,有脾气暴躁的,当场拔刀。
“你们做梦!”
“异想天开!”
“来试试我们的刀锋有多利!”
“汗王王旗所指,中原的土地即将血流成河!”
使臣愤怒的咆哮回荡在金帐中,化成风、化成潮、化成倾崩的山石,朝着魏帝劈头盖脸而下。
女帝面不改色,只听珠旒撞击出清脆声响,宽大的袍袖倏忽一闪——竟是她猝然起身,拔出秦萧腰间佩剑。
长剑化作白虹,被她当众掷出,“嗡”一声扎进摊开在两国使臣面前的舆图。
剑锋所指,正是铁勒上京。
女帝扬起下颌,神色睥睨。
“你要战,那便战!”
丢下这六个字,她起身离帐,秦萧紧随其后,寸步不离。
魏廷使臣回过神,忙不迭跟上,不过片刻,金帐中只留面色铁青的铁勒君臣。
崔芜说要开战,绝不是虚言恫吓。当日深夜,驻守涿州北境的魏军悍然越境,直指幽州。
与此同时,狄斐所领东路军也动了,观其行军路线,恰如一把张开的铁钳,死死卡住铁勒咽喉。
至此,铁勒人不得不面对一个残酷的事实:这位大魏天子虽是女人,手段之强硬却远胜昔年晋帝。
当被他们视作绵羊的中原人,有了一个凶悍如母狮的首领时会怎样?
谁也不想猜测这个可能。
天子突如其来的发难同样震惊了自己人,除了对她知之甚深的盖昀,大部分使臣都认为此举实属不智。
可当他们来到天子的王帐前,意图求见时,却被新燕挡住。
“陛下说,不见人。”
使臣们面面相觑,谢崇岚上前一步:“臣等有要事奏明圣上,烦请女官通禀。”
新燕脚步犹如生根一般,还是那句硬梆梆的:“陛下说,不见人。”
使臣们没了辙。
此时,王帐中的女帝由潮星服侍去了冠冕。正要松散长发,一只手抽去发间凤簪。
长发流苏般倾落,迎光流淌着墨色温润的光泽。秦萧擎了发梳,为女帝梳通发丝。
潮星极有眼力见,福身道了句:“奴婢为陛下和王爷泡一壶热茶来。”
遂躬身退出帐外。
待得帐帘垂落,崔芜向后一靠,正好倚进秦萧臂弯。
“陛下今日好生威风,”秦萧点了点崔芜鼻尖,“就不怕激怒耶律璟,当真不管不顾地发兵中原?”
崔芜闭目微哂:“他不敢。”
秦萧挑眉。
“若他身体无恙,膝下继承人成群,或许有这个胆气一拼,但他现在已经拼不起了。”崔芜未曾睁眼,反而十分享受地在秦萧怀里蹭了蹭,“我今日仔细瞧过,耶律璟面色尚好,其实全靠脂粉掩饰。此人两鬓见白,中气也不甚足,可见已是病入膏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