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眼下最该考虑的,是如何为自己的老婆孩子铺路,如何保住铁勒岌岌可危的国运。翻脸用兵?”
“只会让他死得更早。”
“到时偌大家业为旁人作嫁,他图什么?”
“所以我说,他绝不会这么做。”
圆润光滑的梳齿打磨过头皮,酥痒发麻,十分舒服。秦萧语气就如他梳发的手势一般平稳:“可陛下提出的条件……耶律璟若是答应了,只怕死后也要钉在耻辱柱上。”
“你就不怕他狗急跳墙、恼羞成怒?”
崔芜嘻嘻一笑:“谈判吗,不就是坐地起价、漫天还价?铁勒人先触了我的底线,可不能怪朕捅他们肺管子。”
她忽然转了个身,搂住秦萧腰身,将脸埋进他胸口。
“兄长……”
崔芜尾音拖得极长,像是坠了把小钩子,于秦萧心口不轻不重地撩拨了下。
他头皮发麻,在崔芜额角轻轻敲了下:“你好好说话。”
崔芜笑眯眯地:“我饿了,中午吃什么啊?”
秦萧在她软玉般的面颊处戳了戳。
“燕七打了只野鸡,”他说,“给你炖汤喝,可好?”
崔芜:“不喝汤,要烤着吃。”
秦萧从善如流:“那就烤叫花鸡?”
崔芜这才心满意足。
与此同时,铁勒营地。
忽律怒气冲冲地闯进王帐,抬头闻到一股浓重的药味。他诧异抬头,只见医官候在帐外,正将一碗滚着白汽的汤药递上。
忽律满腹怒火化为烟云,正想从哪来回哪去,却被耶律璟叫住。
“来都来了,”他自帐内疲惫道,“想说什么就说吧。”
第339章
忽律原是来兴师问罪的, 长生天的子民自负悍勇,不挥师南下已是极大的让步,怎可为中原人威吓裹足不前?
然而见了自家汗王这副摸样, 他准备好的质问一个字没敢往外蹦。
“我、我只是不放心,来看看汗王, ”忽律不敢说实话,支支吾吾道,“您感觉好些了吗?”
耶律璟其实很不好。当日沙场交锋, 他虽侥幸捡回一条命, 却也伤上加伤,这些天都靠大补元气的药物提神。
如果没有那碗五百年的老参汤撑着,他根本扛不过两个时辰的和谈,不等崔芜离帐,就成了先倒下的那一个。
“必须……在我彻底倒下前,把阿令母子接回来, ”耶律璟将苦得发麻的汤药一口饮下, 喘息片刻才道,“否则……草原会
陷入四分五裂的乱相, 到时谈什么条件都是枉然, 只会被中原人各个击破。”
忽律终于明白耶律璟为何拼着被各部贵族戳脊梁骨,也要强势促成此次和谈。他的强硬只是强弩之末,正因为时日无多,才必须撑住“坚不可摧”的画皮。
忽律突然觉得一阵心酸。
“都是秦萧!”想起汗王伤病的由来,他咬牙切齿,“我当初真该杀了他!”
“乌孙人这些废物,既然抓住了他,怎么还让他活着?他凭什么活着!”
说者无意, 听者有心,有那么一时片刻,耶律璟不由分了神。
同是身受重伤,为何秦萧受尽折磨,甚至断了一条右臂,却能没事人似地征战沙场?
自是因为有医术高明之人精心调理、关怀呵护,不惜人力物力,彻底去了病根。
再一次的,耶律璟心中暗恨。
分明,他有机会将人留下,却一次次地失之交臂。
可惜……可恨!
但耶律璟能为一方枭雄,绝不会为过往羁绊,很快收回心神。
“现在说这些都没用,”他神色冷漠,“当务之急,没什么比阿令更要紧。”
忽律心有不甘:“可中原人的条件……”
“中原人狮子大开口,只是为了讨价还价,”耶律璟比他看得清楚,“除了幽云十六州,其他都是能商量的。”
“如果不是你们一开始的狂妄挑衅激怒了那女人,我猜,她原本的目的就是幽云十六州。”
忽律恍然,心说“中原人真是狡猾”。
“去,再派使者!”耶律璟下定决心,“就说旁的条件可以商量,没什么比铁勒和魏国的友谊更要紧。”
他刻意咬重“友谊”,听着不像结盟,倒像是要把什么嚼碎了吞回肚子。
忽律脸色阴沉,到底没有反驳,行礼后退出帐外。
铁勒人低头认怂,崔芜却拿起乔来。
“他说会盟,朕就要巴巴赶去?”她冷笑道,“召之即来,挥之即去,朕又不是他养的狗。”
彼时帐内只有盖昀、秦萧和丁钰,饶是三位重臣深知自家陛下脾气,听了这个别开生面的比喻,都不由连连干咳。
对于崔芜的决定,三人反应也很有意思。
丁钰是天子死忠粉,但凡崔芜的决断,他从来举双手拥护:“就是!这大冷的天,出去一趟得喝多少西北风?咱坐在帐里喝奶茶、吃烤肉不香吗!”
一个任性的天子已经足够头疼,再加一个起哄架秧子的“佞臣”,足以把王帐天顶掀翻。
盖昀头疼地揉了揉额角:“也不好把人晾着,总得给个说法。”
丁钰梗着脖子:“要我说,之前是咱们去铁勒人的帐子,该给的诚意都给足了。如今是铁勒求着咱们谈,就该让他们的汗王过来拜见陛下——来而不往非礼也嘛。”
盖昀不止头疼,牙也疼:“铁勒若肯答应,当初就不会立起金帐。”
丁钰一摊手:“那是他们不肯谈,跟咱们陛下可没关系。”
盖昀还待再劝,一直沉默的秦萧突然开口:“秦某以为可行,请铁勒入帐商谈,不失为折衷之法。”
盖昀闭上还想再劝的嘴。
若是天子任性,还有武穆王设法转圜。可若武穆王与天子站定同一立场,那旁人说什么也无济于事。
但他仍有顾虑:“若是和谈崩坏,陛下是否做好与铁勒一战到底的准备?”
崔芜微笑起来。
她使了个眼色,一旁潮星捧来一只木匣,摆于案上。
“烦请盖卿将此物交与铁勒使臣,”崔芜悠悠道,“就当……朕为和谈付出的一点利息。”
盖昀谨慎道:“这里面是……”
崔芜饮了口奶茶:“哦,是那位铁勒王妃的怀孕脉案与禁忌事项。”
盖昀:“……”
拿人家老婆孩子威胁当爹的,怎么看都有失厚道。但想起铁勒叩关后的尸骸遍野、烽火连天,盖昀没怎么费力就说服了自己。
“陛下放心,”他恭敬行礼,“臣必不负所托。”
不知盖昀与铁勒使臣说了些什么,这一次,铁勒低头得很快。仅仅两个时辰后,大魏营地收到答复,北廷汗王翌日将亲往王帐相谈。
大魏使团松了口气。
消息传来时,崔芜正在用晚食。照旧是燕七猎到的新鲜野味,一整头黄羊,羊腿抹了蜂蜜,外皮烤得酥软焦脆,里头却封着肉汁,一口咬下满嘴喷香。
崔芜用得极为畅快,肚皮填饱了,连糟心的铁勒人都显得可爱了许多:“知道了,朕明日在帐中恭候大驾。”
另一边,秦萧将羊腿上的肉用匕首片下,夹进剖开的蒸饼,撒上些许香料,送到崔芜嘴边:“张嘴。”
崔芜小声嘀咕:“我又不是手断了。”
还是低头咬了一大口,腮帮鼓鼓囊囊,笑得眯缝了眼:“好吃!”
这个时空的羊肉鲜嫩不膻,简单烤熟就是绝顶美味。火头军拿出十八般武艺,除了烤羊腿,还炖了手抓肉、灌了羊血肠,搭配沙葱,淋上化开的酱油膏,鲜美得恨不能把舌头咬掉。
崔芜爱吃也会吃,一顿饭果断把自己吃撑了,在帐子里呆不住,只想往外出溜:“朕去消消食,不然今晚觉都睡不着。”
天子兴致绝佳,秦萧自无不从之理,命人取来狐裘,亲手披上崔芜肩头。然后牵住她的手,只觉掌心温暖,热力十足,可见一顿大肉没白吃。
他满意地点点头,问道:“阿芜想去哪?”
崔芜一指帐外:“第一日来时就想去瞧瞧,今日可算有机会,兄长别拦我。”
那是一带矮山,就在大营外头,山脚便是巡防斥候,不至于出岔子。打了几日嘴仗,秦萧有心纵崔芜开怀,遂与她骑马上得山腰,又脱了大氅铺在长草间,为天子收拾出一方席地而坐的空间。
崔芜换回穿惯的胡服袍子,舒舒服服地打了个滚,抬头只见暮云沉沉,边缘处镶了极艳丽的金红边。偶尔有南去的归雁结伴掠过天际,长翼掀起凤凰花色的波涛。
秦萧撩袍在她身边坐下,那吃饱就作妖的天子扑过来,搂住他脖颈,在侧颊处清清脆脆地落下一吻。
秦萧:“……”
往日崔芜虽也直白坦诚,这般热烈情动的举止却也不多见。秦萧怔愣原地,好半晌才摸着脸颊回过神。
“陛下……”他想说点什么,开口却发现喉咙干得厉害,只得咳嗽两下,“咳咳,不怕被人瞧见?”
崔芜回头看了眼,亲卫们都离得远远的,相隔百十来步,又刻意过背身,除非脑后长眼,否则什么也瞧不见。
遂放心大胆地信口开河:“没事,瞧见也不怕,大不了朕昭告天下,立兄长为后,自大庆门抬进宫里……哎呀兄长你做什么?怎么又捏我脸!”
秦萧拧着她柔软的腮帮,似笑非笑:“阿芜这是拿秦某寻开心?”
崔芜:“兄长威武不凡,阿芜怎么敢?”
笑归笑,闹归闹,望着远处的大好河山,两人不约而同地沉默了。
“我曾与兄长说过,有生之年,必要幽云十六重归中原治下,”良久,崔芜轻声道,“但其实……我想做的远不止于此。”
在另一个时空,东三省皆在版图之内,她这才哪到哪?肥到流油的黑土地,物产丰富的兴安岭,这样的风水宝地被外族占着,她晚上睡觉都会心痛地做噩梦。
她伏在秦萧膝头,编成麻花的长辫子垂落脑后。秦萧抚着她乌润亮泽的秀发,将一绺发尾拨过脸颊。
“阿芜想做什么,就放手去做,”他语气平稳,“只要秦某一息尚存,总有力气替你扫清障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