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芜确实有好些想法,她想开民智、兴民权,想扶持资产阶级、发展工商业,想研发先进技术,令后世的种种神器提前问世。
比如珍妮纺纱机,再比如改变了世界格局的蒸汽机。
她有太多设想、太多蓝图,恨不能第二天就落地成真,又怕自己拍脑袋想出来的点子脱离实际,最终不过是第二个“王莽”。
如何在“激进”与“循序”之间取一个平衡点?
愁人!
秦萧却比她看得开。
“阿芜既有想法,放手去做便是,”他还是那句话,“哪怕是走一步看一步,好过裹足不前、瞻前顾后。”
“至少,你每迈出一步,就离目的地更近一步,不是吗?”
崔芜听着,仿佛被一阵风吹开心头迷障,眼前豁然开朗。
“兄长说的是,”她由衷道,“走一步看一步,纵是走错了,转回来便是。”
好歹她收回幽云十六州,总比“高梁河车神”和“完颜九妹”强多了吧?
第340章
许是被秦萧一番话理清了思绪、振奋了精神, 翌日再次面对铁勒使团,崔芜前所未有的斗志昂扬。
可惜,唇枪舌剑是麾下使臣活计, 堂堂一国之君再如何昂扬振奋,也没多大用武之地。
只能捧着茶盏闲坐看戏。
这一回, 铁勒使臣态度收敛许多,总算有了和谈的诚意,只是条件仍旧不能让崔芜满意——割地是别想的, 岁贡是不能的, 除了已归汉室的云、寰、朔三州,铁勒可将蔚州与涿州一并交与魏国,最多加上新州和幽州。
反正这几处原是从晋帝手中得来,且远离上京,送出去也不心疼。
无需崔芜开口,座下诸臣直接驳了回去。
“容盖某提醒诸位, ”盖昀笑盈盈道, “蔚州、涿州本在我朝实控之下,拿大魏的土地送与大魏做人情, 汗王好算计。”
丁钰与他打配合:“还最多加上新洲、涿州……哎哟娘欸, 显得你们有多大方,是不是忘了这些地盘本就姓崔?”
“我家陛下不收打折扣的条件,凡我中原之地,寸土不让!”
“爱谈就谈,不谈拉倒!”
铁勒使臣面露怒容,但上首的耶律璟咳嗽一声,几个已将刀拔出一半的,又悻悻摁了回去。
耶律璟看向崔芜:“魏国天子如此咄咄逼人, 可不是和谈的诚意。”
斗嘴皮子,崔芜就没怕过:“诚意是相互的。耶律国主赖在别人地盘死活不走,也不见得高明到哪去。”
耶律璟绵里藏针:“如果真是中原地盘,又怎会落入铁勒掌控?”
崔芜分毫不让:“那就战场上见真章,晋帝卑躬屈膝丢掉的,朕大可昂首挺胸夺回来。”
耶律璟深深蹙眉。
魏帝态度强硬,若他身体康健,自是不惧一战。
但现在……
“……不过两国开战,战火燎原,贵国王妃身怀有孕,还是不掺和得好,”崔芜笑吟吟地落子逼宫,“不如随朕回魏都安心养胎。”
“放心,朕再如何,也不会对孕妇幼儿下手。大不了,等孩儿长大,留在我朝国子监受圣人教化,保管调教得学富五车,经义皆通。”
“顺带一提,朕替贵国王妃把过脉,这一胎十有八九是男孩,恭喜汗王,喜得麟儿。”
若不是秦萧在侧虎视眈眈,从崔芜那句“回魏都安心养胎”开始,耶律璟已然拔刀而起。
他听懂了崔芜的言外之意,倘若两国开战,他妻儿定要被扣下当人质。不仅如此,她还要倾力栽培耶律璟之子,对其灌输中原教义,令其成长为恪守孔孟之道的“正人君子”。
到那时,铁勒再不是他的故国,而是他的仇敌。铁勒子民也再不是血脉相连的同胞,而是须以屠刀相对的死敌。
于那个孩子而言,如此活着,与行尸走肉有甚分别?
一念及此,耶律璟恨得几要呕出血来。
偏生崔芜不懂见好就收,笑吟吟地追问道:“耶律国主,想好了吗?”
耶律璟闭了闭眼:“那个孩子……真是男孩?”
崔芜其实不能完全确定,盖因铁勒王妃有孕不足三月,器官尚未发育完全,单凭中医把脉很难精准。
但……这是两国谈判,不是中医问诊,哪怕七个月后,王妃诞下女孩,耶律璟还能寻她医闹不成?
“朕的本事,耶律国主亲眼见识过,”崔芜淡笑,“信与不信,在你不在朕。”
耶律璟未尝看不出,崔芜这话水分极大,但他确实见识过崔芜医术,能掌握缝合血脉、接续断骨这等神术的名医,空手断出胎儿性别,似乎……不是没有可能?
无论怎样,一个男性继承人是耶律璟需要的。
他不能冒这个险。
被扣住命脉的铁勒就像七寸被捏的毒蛇,再如何翻云覆雨、故作凶狠,也逃不出掌控。
经过漫长的拉锯,双方艰难达成如下共识:
首先,幽云十六州交还大魏,这是底线,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
其次,铁勒一次性支付大魏两万头牛羊、三万两黄金,作为战争赔款。
当然,拿了人家那么多牛羊黄金,大魏不能毫无表示。往后每年于两国交界处开办互市,许铁勒牧人向中原商贾交易生活所需。
至于铁勒王妃,自是交还铁勒。
原本崔芜想就王妃归国之事做做文章,但耶律璟早有准备,投桃报李地回赠给她一个小木匣。
“魏帝不妨细看再说。”
里头装了一卷羊皮纸,崔芜展开扫了眼,瞳孔微微凝固。
“这是我为魏帝精心准备的,”耶律璟悠悠道,“魏帝可还满意?”
崔芜手指捏紧一瞬,又缓缓松开。
“耶律国主好一份大礼,朕却之不恭,”她若无其事地卷好羊皮,盖上匣盖,嘴角浮起笑意,仿佛当真对这份礼物十分满意,“放心,今年年关前,朕保证王妃平安归国,与国主共同守岁。”
耶律璟还想说什么,听出女帝隐晦的威胁,霎时闭了嘴。
然后他瞥了扶刀侍立的秦萧一眼,又道:“除此之外,为了贵我两国的友谊,我还有一份礼物送给魏帝。”
崔芜微微眯眼。
“我精心挑选了三百名勇士,每一个都有着天神眷顾的面庞,”耶律璟咽下到了喉间的嗽意,不怀好意地一笑,“听说以往的中原皇帝都有后宫三千?”
“虽然魏帝是女人,但也没必要亏待自己,那样富饶肥沃的土地都是属于您的,几个男人算什么?”
“您说是吗?”
崔芜:“……”
其实耶律璟这份“礼物”除了膈应人,没别的妨害。但她下意识看向秦萧,果不其然,只见武穆王的脸色黑沉如锅底。
想到这一位可能闹多久的别扭,以女帝的城府都不由头疼起来,看耶律璟愈发不顺眼:“多谢耶律国主美意。不过有些事还是适可而止得好,过犹不及,难免伤身。”
“看您脸色不太好,可要朕开几副壮阳补肾的药方?”
耶律璟尚未开口,底下的丁钰没忍住,“扑哧”笑出声来。
耶律璟的脸色同样变得难看。
待得交换国书,离了大魏王帐,忽律那口气仍未消停。他是宁可与魏军决一死战,也不想在这样屈辱的条约上署名,可汗王身子不好,王妃与未出世的小王子又在中原人手里,忍一时之气,才能筹谋来日。
他将耶律璟告诫自己的话语默念数十遍,方疾驰追上马车:“汗王,中原人真会履行承诺放回王妃?如果他们偷奸耍诈……我越想越不放心。”
马车里静悄悄地,无人应答。
忽律察觉异样,大着胆子掀开车帘,只见耶律璟倚着车壁,脸色灰败,唯有胸口微微起伏。
忽律大惊,险些叫嚷起来,幸而理智未失,想起如今还在魏军实控范围内,遂拉过亲卫,沉声吩咐:“去找医者,要快!”
亲卫见他脸色,心知事态紧急,忙策马而去。
大魏使团却不知铁勒国主突然发病,国书既定,幽云十六重归汉室掌控,实乃不世出之功勋,但凡有份参与的,都不禁与有荣焉。
“此乃旷世之喜,”谢崇岚发话,“老臣请陛下大赦天下,令万民百姓同沐恩德。”
崔芜却有不同看法。
“是该施恩百姓,但不是用大赦天下的方式,”她说,“今岁北境战乱不断,凡被兵地,免赋税徭役三年。”
谢崇岚皱眉,然而未及开口,盖昀已道:“陛下圣明,臣代北境百姓谢过天子。”
盖昀乃内阁首辅,他既这么说,群臣再不愿也只能齐声应和:“天子圣明!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崔芜:“……”
行吧,只要能多给百姓几年喘息光景,“万岁”就“万岁”吧……虽然她一直觉得这说法很扯淡。
满口称颂,真能万寿无疆?
现代医学科技都没能做到,想什么呢!
不论天子如何腹诽,这一遭大动干戈的目的算是达到了。翌日清早,御驾南归,兵马浩浩荡荡,仿佛甩尾的巨龙。
旁人喜不自胜,唯独秦萧面沉似水。想起耶律璟那份别有用心的“礼物”,以及崔芜毫不犹豫地接受,明知只是表面文章,依然叫他满心不痛快。
郁结得狠了,这一日傍晚扎营,秦萧寻了个空当前往王帐拜见,谁知里头好生热闹,盖昀和丁钰居然都在。
秦萧脚步微顿,如常行了礼:“是臣来得不巧,陛下若忙,臣稍后再来也使得。”
崔芜却道:“兄长来得正好,本也想去请你。”
秦萧原也不是真心要走:“可是陛下有事吩咐。”
崔芜使了个眼色,盖昀递过一卷羊皮:“王爷且看看这个再说。”
秦萧一眼认出这是耶律璟交与崔芜之物,彼时他还有些嘀咕,只是怕犯了忌讳,未曾开口相询。
如今崔芜主动相邀,再好不过。他做足全副准备,连羊皮纸上绘了秘戏图的可能都料到,唯独没想到纸上两排文字,一排是人名,一排是数目。
秦萧:“……”
这跟他猜测的不说南辕北辙,也差了十万八千里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