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萧久在边境,旁的不说,见到鲜蔬是真馋了,多等半个时辰的怨气早化为乌有。
只他记得侍膳的规矩,先将各色菜肴为崔芜布了一筷:“阿芜近日有些燥火,用些胡瓜清清火气。”
崔芜哼了一声,将胡瓜丢进嘴里,咬得汁水四溅。
在另一个时空,胡瓜——也就是小黄瓜,不是什么新鲜玩意儿,菜场里几块钱能抓一把。但在眼下,尤其是蔬果匮乏的冬季,能送上一盘胡瓜,委实是上等人家才能享受的待遇。
秦萧不计较吃穿,但能吃用得精致些,也没必要苛待自己。他尝了鲜蔬,又盛了半碗菌子汤,口中感慨道:“还是福宁殿小厨房的味道最好,臣领兵在外,旁的且罢了,每每想起小厨房都垂涎三尺。”
崔芜为他夹了筷鹿肉:“那就多用些,这鹿肉昨日就送到了,偏巧兄长不在宫里用饭,等到今天才命小厨房做了。”
冬日食用鹿肉最滋补不过,秦萧含笑用了,又投桃报李地还了崔芜一筷:“阿芜每到冬日,手脚都暖不过来,多用些鹿肉有好处。”
这二位跟耍花枪似的,你一勺我一筷地用完午食。少顷,潮星领人撤了残羹,崔芜则拉着秦萧进了内殿,两人一边品茶消食,她一边将上午的见闻说了。
秦萧起先还含着淡笑,及至听闻皇城司内有人泄密,神色倏尔变了。
“陛下以为如何?”
崔芜命人取了蒸熟的芋头,捣碎成泥浇上蜂蜜。热腾腾的芋头奶茶甜香扑鼻,冲淡了眉间阴霾。
“皇城司内有鬼,这是毋庸置疑的,”她用一句话定下调子,“关键在于,这根钉子是谁安插进来,又是冲着谁而来?”
这话颇有意思,秦萧眉脚牵动了下。
“表面上看,皇城司指挥使是顺恩侯,但稍微了解些许内情的都知道,真正管事的是阿绰,”崔芜吹着茶盏热气,“皇城司被人渗透,无论通过何种手段,她都首当其冲,难逃责任。”
秦萧明知故问:“陛下当真怀疑阿绰姑娘?”
崔芜没好气:“阿绰兄妹是自打入关起就跟着我的,连她都信不过,我还能信谁?”
秦萧虽略有吃味,更多却是欣慰。
天子心胸宽广,不猜疑心腹,于他这等威望深重的权臣悍将而言,确是一桩好事。
“朕只是在想,若朕真猜忌了阿绰,得利的是谁?”
秦萧满脑子都是“与余氏勾结的幕后主使”,未曾往这个方向想过,一时讶异:“陛下何出此言?”
“余氏固然是线索,但归根究底,只是一介粮商。幕后之人位高权重,不会直接接触他,十有八九会通过胡昌言传话。”
秦萧思忖片刻:“那陛下为何不怀疑胡郎中即是幕后主使?”
崔芜嗤之以鼻:“勾结铁勒、私运粮草是多大的罪名?胡昌言出身平平,没人帮忙兜着,他敢吗?”
“再者,皇城司是什么地方?单凭他一个户部郎中,如何插得进手?”
秦萧细细思量,不得不承认崔芜所言有理。
“陛下的意思是,此人泄露风声,目的却不是为了示警余氏,而是引您猜疑阿绰姑娘?”他斟酌道,“此乃离间之计,若能奏效,确实棘手,但……阿芜有几分把握?”
崔芜坦然:“没把握,瞎猜的。”
秦萧:“……”
就听崔芜“唔”了一声:“如果接下来,有人将相关罪证拿到朕跟前,那便有六七分把握了。”
秦萧正待细问,忽见潮星步入殿内,福身行礼。
“禀陛下,顺恩侯求见。”
秦萧闪电般回过头,只见崔芜对他扬起长眉,仿佛在说:瞧,朕说什么来着?
“传!”
第353章
这是孙彦第一次以外臣身份踏入福宁殿外殿。
女帝心里有一道泾渭分明的红线, 素日里接见外臣多在垂拱殿,只有极少数被她视为心腹的重臣有资格走进起居所在的福宁殿。
这意味着,她接受了他们, 给予他们贴身侍奉的殊荣。
很显然,孙彦从来不在这道红线内。
如果是几个月前, 得知自己有资格入福宁殿见驾,他或许会欣喜若狂,会幻想经过漫长的水磨功夫, 崔芜心里……至少有那么一个角落, 正在慢慢接受自己。
但是现在,他不敢这么想了。
在他知晓女帝对他的杀机非但深刻真切……并且已然付诸行动之后。
“臣孙彦叩见陛下,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跪拜的瞬间,他明了女帝于福宁殿接见的原因——殿里弥漫着菜油味,虽然很淡,虽然被熏香遮盖住, 却逃不过孙彦的嗅觉。
显然, 听说他求见之时,女帝正在用膳, 因为不想折腾来去, 这才勉为其难地准他进了福宁殿。
幸好,不曾自作多情。
“眼看要到年关,今日求见,所为何事?”
孙彦收敛心神,眼前之人早非昔年妾婢,他须得拿出十二万分的精神应对。
“年关将近,本不该打扰陛下,但臣蒙圣恩, 执掌皇城司,便是要充当陛下耳目。有些话,不能不向陛下禀明。”
崔芜喜欢他如今的语气,卑微、恭敬,掺杂着一丝惶恐。这是她舒服的距离,亦是她想要的姿态。
嘴上却故作疑惑:“你要禀明什么?”
孙彦抬头,以一个不冒犯的角度看向崔芜:“陛下或许不知,皇城司……并非铁板一块。”
女帝于案后坐下,眼睫意味深长地垂落。
“说下去。”
“皇城司里有个府吏,姓沈,名栋,表面出身贫家,与朝中官员并无往来,但臣已查明,他家中曾得一人资助,若无此人,则沈栋与其母亲早在七八年前就因战乱冻馁亡故。”
女帝玩味着“沈栋”两个字:“资助他的人是谁?”
孙彦大着胆子掀起眼帘:“户部郎中,胡昌言。”
崔芜挑眉,心说:果然,被我猜中了。
面上却沉下脸色:“朕创立皇城司之初,曾有明言,司中护卫与府吏皆需出自贫家,尤其不可与世家有关联。”
“是谁如此疏漏,将人放了进来。”
孙彦低头,讷讷不语。
崔芜虽是做戏,见他这副做派也难免生厌,没好气道:“要说就说,谁还堵了你的嘴不成?”
孙彦于是道:“此人……原是阿绰姑娘带进司衙的,有她做保,谁敢多问?”
崔芜不着痕迹地回头瞥了眼,目光隔着雕花木架,与里间的秦萧飞快交汇。
秦萧收回视线,身形隐没入阴影。
崔芜面露不豫,却道:“阿绰兼着皇城司与宫中两门差事,一时疏漏也是有的。”
孙彦没与她争辩——时至今日,他也着实没有与天子唱反调的底气。
“陛下所言极是,臣也如此想,”他说,“阿绰姑娘乃是入关时就追随陛下的,情分深重,断没有矫诏行事的道理,这回多半是疏漏了。”
“只阿绰姑娘事务繁忙,如此两头跑也不是办法……以臣拙见,陛下或可自司内提拔一二,从旁协助,也能帮着查缺补漏。”
崔芜单手托腮,饶有兴味:“主意倒是不错,只你说,提拔谁好?”
她满心以为孙彦会毛遂自荐,谁知孙彦不蠢,明知天子心意,断没有将自己架在火上烤的道理。
“司内如今的两个副指挥使,倒还得用,亦是出身禁军,”他委婉道,“臣瞧着,可以替阿绰姑娘分担少许。”
崔芜心念电转,明白了他的打算。
“这事朕会考虑,”她不容置疑道,“你下去吧。”
若是换作数月前,孙彦定要找些闲话多停留片刻,哪怕只是望着那副如花容颜亦是好的。
但他现在面对崔芜,全然没了往日心思,每句话,乃至每个字都要斟酌再三,前后不过半柱香,衣裳已然湿了大半。
“是,”他说,“臣告退。”
遂不露声色地退出殿外。
待他走远,秦萧方从里间走出,眉头夹着褶皱。
只见崔芜收敛了方才对着孙彦时的清冷威严,没骨头似地倚在案后,似笑非笑:“都听到了?”
秦萧撩袍坐下:“听到了。”
“听出几层意思?”
秦萧失笑,心道:“小丫头长能耐了,这是考校秦某吗?”
但崔芜目光忽闪地瞧着他,他不忍令其失望,遂缓缓道:“点明阿绰姑娘的疏漏是一层,离间您对阿绰姑娘的信任是一层,御前卖好亦是一层。”
崔芜将形状好看的五根手指握入手心,反复摩挲虎口和指缝,将每一处微凉的关节都照顾到。
“他最后举荐了两位副指挥使,”崔芜问,“兄长怎么看?”
秦萧思量着:“此二人出身禁军,忠心当无疑问。但孙彦这般推举,怕是有些交情,还应小心为上。”
崔芜料到他会这么说,微微勾起嘴角。
“兄长往深里想,若是孙彦御前保举之事传入这二人耳中,他俩知晓孙彦提了他们的名字,朕却未曾应允,对孙彦是何观感,对朕又是什么想法?”
秦萧未曾想到这一层,经崔芜提醒才回过神,瞳孔顿时凝固。
“我曾与兄长说过,孙氏惯会玩弄人心,如今便可看出他的厉害,”崔芜缓缓道,“我若应了他的保举,则孙氏于此二人有知遇之恩,日后行事,少不得卖他三分颜面。”
“我若不应,则传到底下人耳中,是我心性多疑。此二人便是原先忠心,此番都难免生出疑虑。”
“这一招看似冲阿绰去的,实则是为了朕。此人的厉害,兄长可领教到了?”
秦萧摁了摁太阳穴,虽殿中点着火盆,依然有种冷汗丛生的错觉。
征伐沙场的武将,经历过阋墙之争,按说没什么能惊着他。但朝堂中的谋算人心与战场上的生死相搏到底不一样,看似螺蛳壳里做道场,个中精巧与机关算尽,令人不寒而栗。
有那么一瞬间,武穆王忍不住想,他领兵在外一年有余,每每与京中通信,崔芜都说“安好无事”。
到底是“真安好”,还是那些针对他的阴谋算计都被她压了下去?
答案不言而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