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顺恩伯心思深沉,”秦萧似感慨似嘲弄,“秦某自愧不如。”
崔芜却道:“不是什么好事。若朝堂上都是如孙氏一般机关算尽、玩弄人心之辈,朝廷离全盘崩坏也不远了。”
这不是气话,而是经验之谈。在另一个时空,明嘉靖年间,从皇帝到内阁大臣,无一不是才智绝顶的聪明人,奈何所有人都将聪明才智用在谋算人心、争权夺利上,险些拖垮了江山万民。
“如果我的朝廷敢变成这样,”崔芜不着调地想,“我就效仿权游里的瑟后,找个机会将官员和豪绅大族聚在一起,一把野火烧个干净。”
哪怕是遍地废墟亦能孕育出生机……前提是没有毒藤趴在土地上敲骨榨髓。
当然,这念头不能叫秦萧知道,否则武穆王定然摆出“兄长”的姿态,将她好生数落一番。
秦萧果然猜不到崔芜心思,否则他不会心平气和地发问:“顺恩侯如何谋算姑且不论,阿绰姑娘却是追随阿芜多年。”
“阿芜预备如何处置?”
如何处置阿绰?
崔芜微微一笑。
很快,女帝的旨意送到皇城司,大意是说临近年关,宫中诸事繁杂,调阿绰回宫主理,司内事务交两名副指挥使暂代。
阿绰未曾留恋,用最快的速度做好交接,而后赶回宫中,入福宁殿请罪。
“奴婢监察不力,请陛下降罪!”
崔芜头也不抬:“可吸取教训了?”
“吸取了,”阿绰真心实意道,“初见沈栋时,只以为他是个急着给母亲治病的孝子,不曾彻查他的底细……没想到他竟是胡郎中的人。”
“是奴婢办事粗疏,必定铭记于心,再不敢忘。”
她是真的吸取教训了。
阿绰做梦也想不到,偶然一次善心发作,换来的竟是背刺的结果。幕后之人以她的软肋为饵,将致命的“毒刺”送进了皇城司,而她还在为日行一善沾沾自喜。
更要命的是,这不是第一回 。
接连两次遭人背叛,足够她吸取教训。
“记住了就好,”崔芜道,“如今你人不在皇城司,该安排的可都安排妥当了?”
阿绰会意。
“安排妥当了,”她意味深长地说,“皇城司里的眼睛,可不止奴婢这一双……既然有人想搅混水,奴婢自然要遂了他们心愿。”
“毕竟,浑水才好摸鱼啊。”
她心善不假,跟在崔芜身边的这些年也没白历练,旁的不论,将计就计、连消带打还是会的。
“两名副指挥使身边都有人盯着,若无异动则罢。若有,万万逃不过陛下耳目。”
崔芜满意地笑了。
“如此,甚好。”
与此同时,皇城司中。
两名骤得升官的副指挥使反应迥异,一人安之若素,一应举动与往日无异。另一人却避开人眼,悄无声息地进了指挥使值房。
“多谢侯爷为卑职美言,”他感激涕零,“日后侯爷若有差遣,卑职在所不辞。”
桌案后的孙彦想开口,先用丝帕掩住嘴,声嘶力竭地咳嗽了好一会儿,才勉强喘匀气。
“冯兄言重了,”他若无其事道,“都是为天子办差,往后相互扶持才好。”
而后他垂下眼,只见丝帕上落下一大片褐色污渍。
瞧着似是比刚咳血那会儿暗沉许多。
第354章
崔芜借口“诸事繁忙”调回阿绰, 还真不止是借口那么简单。年关将近,宫里宫外忙作一团,头等大事便是除夕当晚的赐宴。
宫宴定于酉时正, 按流程,百官需提前一个时辰等候于大庆门外, 再于礼官引领下入席就坐。
说来简单,实操却艰难,盖因眼下正值京城最冷的时节, 穿得再厚实, 于寒风中苦熬一个时辰……滋味亦是可想而知。
但天子赐宴乃是无上荣耀,且又是今上登基后头一回,能怎么着?
候着呗。
幸而女帝待自己人还算体贴,不多会儿便有女官走出,将几位阁臣并镇远侯丁钰请入宫城议事。
一行人跟着女官进了紫宸殿偏殿,里头早已点了火盆。热腾腾的奶茶依次端上, 一众心腹品茶烤火, 可比寒风中的百官舒服多了。
丁钰丢了两枚干果进嘴里,环顾四周, 忽然挑眉道:“秦帅呢?方才就没见着人, 不会告病了吧?”
侍奉茶水的宫人年纪小,听问,一五一十答了:“怎会?王爷眼下正在福宁殿,陛下说有要事商议。”
丁钰:“……”
得,人家是特殊待遇,任谁也比不了。
此时的秦萧的确比心腹们更舒服,小厨房熬了粟米粥,香甜糯软, 更有肉松提味。他一口气用了半碗,若非崔芜发话,恨不能再添两碗。
“略垫垫就行了,”女帝的声音却是从西里间传出,“稍后席上还有好吃的,现在撑坏了肚皮,待会儿可用不下。”
秦萧从善如流,略垫了肚腹就放下碗筷。
“这两日冷得很,陛下体恤臣下,便该一并施恩,”他委婉劝说,“旁人且罢了,谢尚书有了年纪,冻上一个时辰可不是说笑的。”
崔芜冷哼一声:“谁让他上疏请奏办宫宴的?自己找的罪,自己活该受着!”
所有提议办年会的都该遭报应!
秦萧心说:若不是盖相亲自劝说,又有您金口玉言允准,谢崇岚还能越过天子和首辅把这事办了不成?
但他了解崔芜性情,这时候必要寻个出气对象,是以闭嘴不言,唯恐引火烧身。
里间安静片刻,忽听珠帘哗啦一响,却是女帝上妆完毕,扶着阿绰的手盈盈走出:“兄长瞧着如何?”
秦萧刚捧起茶盏,闻言抬眸,手势顿在半空。
瞬息后,他若无其事地搁下茶碗,单膝拜倒:“臣,恭迎圣驾。”
瞧着如何?
自然是天威赫赫,光动京城。
崔芜不爱盛妆,今夜难得上了全套行头——先以紫茉莉粉蒸成的脂粉打底,作三白妆;再用玫瑰汁子拍出鲜艳好气色。长眉微耸,秀如远山。口脂含丹,艳似芍药。
最后将乌发挽成高髻,戴上垂落十二串珠旒的金凤冠,圆润玉珠碰撞一处,与眉心点缀的珍珠花钿相映生辉。
这副妆容、这般气度,增一分过艳,减一分太素,唯有大魏天子能驾驭娴熟。
秦萧说不清那一刻他是拜倒在天子威仪还是艳光之下,待得反应过来时,人已匍匐在地。视野中映出一双赤舄,白如玉的手伸到跟前,将他搀起。
“劳兄长久等,”崔芜嫣然一笑,“走吧。”
两人同乘暖轿,抵达紫宸殿时,秦萧刻意落后半步。彼时,百官已然落座,正行叩拜大礼。秦萧微一恍神,手腕就被崔芜扣住了。
“愣着做什么?”女帝的声音从珠旒后传出,“走啊,秦帅。”
秦萧凭过人的耳力捕捉到,“秦帅”两个字底下隐忍着戏谑笑意。
众目睽睽之下,女帝与权臣携手而入,怎么看都不合礼数。但当着百官的面推开崔芜,无疑更让人难堪。
“罢了,”秦萧默默叹息,“大不了背上奸佞惑主的名头,能怎么样?”
反正这些年,他受的弹劾足能淹没垂拱殿里那张御案。
虱子多了不痒,债多了不愁。
百官未尝没瞧见天子携着武穆王入殿的一幕,奈何秦氏荣宠无双本是众所周知,比起种种优待,相携而入压根不算什么……吧?
没等胡思乱想完,女帝已然落座:“众卿不必多礼,今夜元夕,必要通宵畅饮,尽享良辰。”
百官山呼:“谢陛下。”
遂各自归位,只听一阵编钟鸣响,昭示着宫宴开始。
崔芜出席过年会,参加过团建,那么宫宴与这二者有何本质区别?
答:并没有。
反正在她看来,除了流程更繁琐,礼仪更复杂,吃起来更糟心……其他都差不多。
送上桌的菜色是光禄寺一早备下的,口彩很吉利,造型很好看,至于味道……一早做好又放了半晌的温火菜,指望它有多美味,实是强人所难了些。
但也不能一概而论,少顷,只见宫人奉上两口精致的铜锅,内里空心,可置炭火,外注鸡汤,鲜香滚沸。
一同奉上的还有切好的肉片与冬日难得的鲜蔬。女官卷起袖子,将肉片与蔬菜下入汤锅,待其变色后捞出,置入搁了蘸料的小碟。
两份特殊待遇,一份赐了盖昀,一份摆在秦萧面前。
后者看向上首,恰好女帝眼波横掠,与他交换过一记缠绵视线。
秦萧微微一笑:“臣谢陛下恩典。”
大冬天聚餐不是什么享受的事,盖因光禄寺置办的菜色味道平平,又放了许久,早凉透了。换成火锅却另当别论,热气蒸腾而上,鸡汤烫熟的肉菜鲜嫩可口,哪怕不加佐料,亦是第一等的美味。
此等待遇唯有大魏文武魁首方能得享,旁人羡慕不来……却可以沾光。盖昀刚慢条斯理地送了一筷肉入口,就见身边多了一道人影,却是丁钰不知什么时候挪了过来,偷摸去捞他锅里的肉片。
盖昀似笑非笑:“丁侯,此乃文官坐席。”
丁钰不当回事:“我又不占你的,捞几块肉就走……你这儿还这么多,别小气啊。”
盖昀:“……”
他眼睁睁看着姓丁的拿了漏勺在锅里一通搅和,将能捞的肉都捞了去,末了端着个满满当当的盘子回了自己坐席,心中咆哮几乎能酝酿出一条汹涌奔腾的京杭运河。
坏毛病是会传染的,另一边,颜适也鬼鬼祟祟蹭到自家主帅身边,将刚下锅的肉捞进自己盘子。秦萧留神瞥了眼,见女帝压根没往这边看,摆明了偏袒两个做贼的心腹,遂也由着去了。
只叮嘱道:“毕竟是宫宴,注意着些。”
颜适龇牙一笑,端着盘子回去。
这番暗流汹涌没能逃过有心人的注意,眼看两位武侯如此猖狂,有人按捺不住,直欲起身弹劾。
然而刚一动,就被谢崇岚一个眼神瞪了回去。
他想得明白,两位武侯举止出格,却并不犯忌讳。纵然弹劾,以女帝对武侯的宠信也不会怎样,白白招来天子厌烦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