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钢,还得使在刀刃上。
他捻着胡须,将一片糕点不紧不慢地送进口中。
崔芜确实不把武侯的“私下串联”当回事,自顾自品着温热的汤羹。恰好这时,轮到宫宴献舞的流程,礼乐忽然变了调,十来个精壮汉子依次上场,长剑纵横、进退有度,赫然是一曲杀意森腾的“破阵舞”。
秦萧见了汉子们赤膊披甲的打扮,眉头微蹙,心说:简直胡来,军中哪有这等打扮?再一瞧,果不其然,崔芜看得津津有味,一双眼珠恨不能黏在舞者隆起的手臂肌肉上。
秦萧一时气结,将调羹丢进碗里,“叮”一声脆响,又咳嗽两声。
天子如梦初醒,回头见武穆王面色黑沉,不由忍俊不禁。她唤来女官,低声吩咐了几句,后者会意,将席间一道晶莹剔透的水晶鹌子端了,送到秦萧案上。
“陛下说,王爷光喝醋难免呛得慌,不如配上鹌子,也好去去酸味。”
秦萧:“……”
女官唯恐惹祸上身,送完就跑。秦萧凉凉抬眸,只见隔着十二道珠旒,当朝天子长眉扬起,又是戏谑又是挑衅地弯了弯眼角。
秦萧冷哼一声,夹了筷鹌子送进口中。
此时,乐舞已到尽头,为首的舞者手捧木剑,登上丹陛,作势献与女帝。
他做得太自然、太流畅,以至于满座文武都以为这是表演的一环,谁也没放在心上。
唯独秦萧一双眼直勾勾地追随着那人,眉头越蹙越深。
那人在案前三步处拜倒,口称:“吾皇威德盖世,愿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崔芜拊掌:“此舞编得有趣。来人,赏他。”
话音未落,只见男人自横陈的剑身后抬头,一双眼瞳冷亮如星。
刹那间,崔芜好似被危险逼近的猛兽,后背寒毛根根乍起。奈何这身行头太过累赘,举动不甚方便,她索性扯住桌布,向上一甩,满桌碗盏叮铃当啷地上了天,迷了众人视线,也令舞者刺来的一剑失了准头。
那一剑擦着崔芜鬓颊过去,堪堪削断两根珠旒,玉珠弹跳着滚了满地。
百官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盖昀厉声嘶吼:“快来人,有刺客!”
禁卫一拥而上,殷钊冲在最前面。然而谁都没有秦萧动作快,只见他拂过桌案,两支银箸激射而出,正中刺客手腕。
刺客惨叫一声,木剑脱手而出。然而他变招极快,抬脚一踢,木剑空中二次加速,直逼崔芜而去。
就在这时,秦萧到了近前。
第355章
这不是崔芜第一次面对刺杀, 常年在生死边缘游走的经历令她足够冷静。
她纹丝不动地坐在原位,眼看着秦萧箭步抢上,以银箸为刃, 轻而易举地拨动木剑。
“笃”一声响,失了准头的木剑钉入廊柱, 所谓“木质”竟是外头一层伪装,里面夹着货真价实的利刃,足以割裂人体、洞穿血肉。
秦萧抬腿踹翻刺客, 禁卫蜂拥上前, 死死压住他。
殷钊一身冷汗到现在才下来,忙扶刀跪地:“臣救驾不及,请陛下恕罪!”
崔芜摆手止住秦萧搀扶,不慌不忙地站起身,缓步踱到刺客跟前:“谁指使你行刺于朕?”
刺客不言,腮帮动了下。崔芜自己就是学医出身, 如何不明白他的用意?眼疾手快地扣住他两腮, 只一下就卸了下巴。
“押入皇城司,不管用什么手段, 给朕撬开他的嘴!”她无意纠缠, 冷冷吩咐,“告诉看守的人,若是死了废了,家人一同连坐!”
又吩咐殷钊:“禁军与皇城司共同看押,无论什么场合,两边的人必须同时在场。”
殷钊稍一思忖,就明白了女帝“牵制”的用意,立刻答应了。
刺客被押走, 事情却没完。
“今夜负责巡防搜身的哪一队?”
殷钊心头咯噔,本能看向秦萧。后者与他目光交汇,捕捉到对方眼底忐忑,凭空掠过一个不祥的预感。
很快,预感得到验证。被带上的禁卫其貌不扬,但秦萧认得他,盖因他出身安西军,曾于秦氏麾下服役数年之久。
“卑职一时失察,请陛下恕罪!”
崔芜也认出此人来历,长眉微微凝蹙。未及开口,底下已有人道:“若老臣没记错,这人曾是武穆王麾下吧?”
崔芜撩起眼皮,不意外地对上谢崇岚精光内蕴的眼。
让人没想到的是,谢崇岚竟不曾落井下石:“宫宴防务非王爷职责,枢密院公务繁忙,王爷也未必能面面俱到。”
“老臣以为,今夜之事与王爷无关。”
这话乍一听是在为秦萧开脱,却比不说还糟。
以秦萧的稳重,被如此用心险恶地上眼药,都不得不拜倒请罪:“臣一时失察,不知麾下竟有如此粗疏大意之辈,竟还入了禁军……请陛下降罪!”
颜适紧跟着起身,却被摁住肩膀,回头就见丁钰对他几不可察地摇了摇头。
这事有秦萧的责任吗?
其实没什么干系。且不说安西军麾下数万之众,秦萧只有一个人一对眼,如何能逐一分辨认清为人?
单是此人无兵部调令、女帝手谕,就不可能入禁军。
从这个角度看,将责任归咎秦萧头上,实属委屈。
但也不能说他毫无责任,毕竟人是从安西军出来的,当主帅的,多少负有连带责任。
当然,光凭这一点还不足以定死秦萧的罪名,所以谢崇岚站了出来。
他说了什么不要紧,要紧的是他以世家魁首的身份,为武侯之首开脱——这是要干什么?相互制衡的两股势力放下成见,握手言和?
换个猜疑心略重的帝王,此举已然犯了大忌,更不要说秦萧本就手握重兵、权威深重。
颜适这时着凑上去,不是为自家主帅说情,是唯恐火烧得不够旺,还要再添一勺油。
所有人的目光转向天子,只见她垂眸片刻,语气平淡道:“此事与武穆王无关,你起来吧。”
又一指那玩忽职守的禁卫:“一并押入皇城司,给朕审问明白。”
秦萧一颗心缓缓沉下。
虽然女帝出言维护,但她若真无猜忌,就该让秦萧亲自审问,以显自身清白。
但她提都未提一句,显然落了芥蒂。
再看向文官位席,谢崇岚捻须不语,只有熟悉他的人才能捕捉到和蔼外表下的险恶杀机。
秦萧闭了闭眼,强行压下心口冰凉。
被刺客横插一杠,宫宴无疾而终。女帝拂袖回殿,百官各自回府。
颜适却不想走,因为听说秦萧也没走,而是脱簪跣足,跪在福宁殿外请罪。
他瞳孔骤缩,想也不想就要跟过去。
“这么冷的天,我小叔叔身子又没好利索,这不要了他半条命?不行,我不能干看着!”
然而没跑两步,就被丁钰扣住肩膀,硬生生拖了回来。
“这是你小叔叔和陛下之间的事,你别跟着掺和,”他说,“历代君王最忌讳的就是臣子串联、朋党乱政……虽说你跟你小叔叔的交情,在陛下这儿过了明路,可多少双眼睛盯着,总得避点嫌。”
“别陛下本来没想怎样,被你一打岔,反而起了猜疑,不是得不偿失?”
这话确有道理,可人心忧思,岂是“道理”能压下的?
偏偏这时,老天也来裹乱。方才还能看到漫天星辉,不出半个时辰,不知从哪飘来一片云,竟纷纷扬扬地落起雪花。
只一眨眼,墙根瓦头积起薄薄一层白,靴底沙沙作响,湿泞寒意逼人。
颜适越发担忧:“这样大的雪,这么冷的天,真跪上一晚,人不冻坏了?”
丁钰无声叹息。
他知道现在说什么都没用,不看到秦萧安好,再天花乱坠的说辞也不能让颜适安心。
只得勾着人脖子,将人往外拖去:“你现在跟去也无济于事,保不准累得你小叔叔多跪一会儿。”
“不如赶紧回府,命人笼上火盆、熬了姜汤,再开几副驱寒的药物,另外派人在宫门口留神打探。”
“若你小叔叔出来了,赶紧派车接应,记得带上大氅和汤婆子,莫让他再冻着。”
这话果然转了颜适注意,他连连点头道:“不错,冻了半宿,是该预备起来……还得寻几个靠谱的郎中,别落下病根。”
一边说,一边拖着丁钰走远了。
另一厢,谢崇岚与胡昌言也在议论此事。两人坐着马车,中间烧着滚热的火盆,那碳质量绝佳,无一丝烟气,反而有股淡淡的木香,叫人身心愉悦,说话也松弛了许多。
“还是恩师高明,不费吹灰之力就在天子与武穆王之间安上一根刺,”胡昌言恭维道,“只是学生见天子神色,似是对武穆王余情未了,又有王爷脱簪请罪,用足了苦肉之计。”
“说不得,陛下见王爷跪足半宿,心便软了,当真不再追究,之前种种,岂不成了无用功?”
谢崇岚微阖双眼,捻须一笑。
“自古帝王所虑者,无非权柄与性命,今日刺杀两样犯了全,纵然今上再顾念旧情,也断断不会轻纵。”
“即便圣上有意降恩,以武穆王的心性……呵呵,若真跪上一宿,也未必领情了。”
胡昌言心念微动:“恩师的意思是……”
“武穆王是何许人也?一代名将,战功赫赫!那般桀骜孤高的性子,如何忍得如此折辱?”
谢崇岚神色笃定:“陛下以为先辱再赦,乃是施恩于彼,殊不知只要秦萧跪了,她与武穆王就再不可能回到从前。”
“到时……呵呵,裂痕已然有了,可不是只能愈演愈烈?”
胡昌言品着这番话,后颈凉飕飕的,竟是出了一层冷汗。
“还是恩师高明。”
这是今冬第一场雪,虽来得晚,却下得极大。不过半个时辰,地面积雪已有半指厚,踩上去咯吱作响。
棉花糖和高粱米最欢喜雪天,不顾夜深风寒,嗷嗷叫着窜进院子,在雪里上蹿下跳,不多会儿就沾了满身雪末。
新燕和潮星追在身后,一人一只捞在怀里,忙着比了“噤声”的手势。
一狸一狐被不由分说地捂着嘴,“呜呜”发不出声,只能转动圆溜溜的眼睛,显得分外可怜。
忽听“吱呀”一声,窗户推开半边,女帝慵懒的声音飘来:“去拿点吃的来,最好是粥,多配几样点心。”
阿绰答应一声,一溜烟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