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芜待要关窗,又被漫天飘雪吸引,伸手接了一朵,瞧着雪花在手心里融化才作罢。
她合上窗板,绕过迤逦委地的长幔,只见传说中“脱簪待罪”的秦萧裹在被子里,打散的长发披落枕上。
崔芜嘻嘻一笑,贴着床沿坐下,俯身吻住他耳廓肌肤。
秦萧挣动了下,被褥滑落肩头,露出脖颈分明的痕迹。想起不久前的胡天作地,他气恼得厉害,又不愿对崔芜发火,只狠狠瞪了她一眼,不冷不热道:“陛下可满意了?您今晚威德深重,臣甘拜下风。”
崔芜听出他的埋汰,却不以为意——跟吃到嘴的实惠相比,冷嘲热讽只是小意思。
“兄长这话说的,好像你不喜欢似的,”她故意贴近秦萧耳畔吐息,“方才是谁舒服哭了?反正不是我……”
秦萧越发恼怒,一只手从被褥中探出,扣住崔芜后脑狠狠一压。
女帝见天腥风血雨的嘴被堵住,扑腾了好一会儿才挣脱。她趴在秦萧胸口,听着这人胸膛中沉稳有力的心跳声,以及他和缓的发问:“今晚到底怎么回事?总不至于是陛下自导自演的闹剧吧?”
崔芜矢口否认:“怎么会?要是朕自导自演,怎可能这般不上不下?少说要趁机干掉几个碍眼的。”
秦萧先还点头,点到一半察觉不对,在崔芜脸颊上拧了把:“又胡说。”
崔芜不以为意,抓住他指尖亲了下。
第356章
秦萧将整晚的事梳理一遍, 不难察觉行刺只是个由头,真正的目的是冲着他与女帝来的。
正因如此,他才在宫宴仓促结束后, 第一时间赶到福宁殿外请罪,却不想膝盖刚挨着地砖, 还没跪结实,就被闻讯赶来的天子拖进内殿。
被摁在床上上下其手之际,秦萧后知后觉地意识到, 天子从没有怀疑过自己。她从世家过分缜密的应对中嗅出阴谋的气息, 所以将计就计,摆出猜疑的姿态,引出世家后续布置,方便一网打尽。
从理智而言,此举没问题。从感情上说……陛下您就不能事先通个气吗?
崔芜很无辜:“朕也想跟兄长通气,这不是事发突然, 众目睽睽之下来不及吗?”
这话乍一听有理, 但秦萧看着手腕上的绑痕,默默无言。
崔芜自知理亏, 讪讪一笑:“至于后面, 咳咳……情难自禁,情难自禁而已。”
秦萧青筋乱颤,对引导女帝“好好说话”彻底不抱希望了。
他咳嗽两声,言归正传:“陛下打算怎么做?”
崔芜听出他话音有异,伸手摸了摸额头:“你冷吗?有没有觉得头疼?”
殿里笼着地龙,又有火盆,秦萧就算一开始觉得冷,此时也被捂出一身汗。他不欲崔芜着急, 将人带入怀中:“不冷……你躺下来,陪我说说话。”
崔芜很想给他把脉看看,但秦萧搂着她不放,只能作罢:“此事若与世家有关,目的无非是挑拨你我关系。”
在得知玩忽职守的禁卫出身安西军时,崔芜曾想压下此事,但对上谢崇岚得意的眼神,她打消了这个念头。
一次两次或者可以压下,但世家会就此收手,相安无事吗?
答案明摆着。
这世上没有千日防贼的道理,只要秦萧还是武侯魁首,只要他立下收复幽云的不世功勋,世家就不会善罢甘休。
她当然会护着他,但她也是人,万一哪天大意了、掉以轻心了,会怎样?
也是在那一刻,崔芜下定决心。
如何阻止疯长燎原的野草?
当然是追本溯源、一网打尽。
“先让世家得意一阵,”崔芜对秦萧,亦是对自己说,“正好兄长征战多时,也趁机歇一歇。”
她抚住秦萧面颊,温柔道:“放心,我会尽快把朝堂收拾干净的。”
秦萧察觉到什么,只是消失得太快,他没来得及捕捉。恰在这时,窗户被人敲响,崔芜趿着鞋过去,果然是阿绰送吃食过来。
她接了食盒,笑眯眯地拎回内殿:“晚上折腾一回,没吃好吧?我让小厨房备了粥和点心,趁热用些吧。”
小厨房的手艺自是没的说,又是天子亲自点餐,熬了糯软香甜的粟米粥,配了三样小菜和四样点心。小菜是两人素日里爱吃的香槽鸭信、凉拌金针和鸡丝豆腐,点心两甜两咸,甜口是枣泥糕和奶酪卷,咸口是羊肉包子和百合松仁卷。
崔芜捞起一绺鬓角,在秦萧鼻尖处搔动了下:“饿了吧?想吃哪个?”
秦萧确实饿了,他饭量大,晚上只用了个半饱,闻言不假思索道:“枣泥糕。”
崔芜掰了半块糕点,却是自己叼着,嘴对嘴喂给他。
这是青楼恩客的玩法,叫“吃皮杯儿”,秦萧万万没想到,有一日崔芜会施展在自己身上。
待要不吃,又舍不得,还是张口接了。
崔芜戳了戳他鼓起的腮帮,笑嘻嘻道:“小老鼠,上灯台,偷油吃,下不来……”
秦萧好些年没被人这样玩弄过,一时觉得新鲜,半真半假地瞪了她一眼。
他想自己接过碗筷,但崔芜不知抽了什么风,死活不许他动手,自己将鸡丝豆腐拌进粥里,一勺一勺喂给他。
秦萧除了重伤断骨那会儿,没被人这样细心周到地伺候过,只觉浑身不自在。但崔芜乐此不疲,浑拿他当娃娃摆布,秦萧好些时日没与她这般亲近过,不忍拂了她的兴致,遂强忍了。
两人你来我往地耍了好一会儿花腔,秦萧心头火起,扯着崔芜摁在床上,正待有怨报怨,忽听殿门被人叩响。
三短一长,是“有要事禀报”的信号。
霎时间,武穆王脸色黑沉如锅底,看着要吃人。
崔芜笑得肚子疼,伏在枕上扭作一团。眼看秦萧不情不愿地扯着自己,她将他摁回枕上,俯身亲了亲这人眉心。
“安生躺着,”她说,“等我处置完了,再回来收拾你。”
因为这句话,女帝被武穆王掐着腰肢“收拾”了好一回,直到殿外再次传来敲门声才罢手。
“臣方才没听明白,”秦萧似笑非笑,“陛下要处置谁?”
崔芜翻了个小白眼。
她理顺蓬乱的长发,对镜瞧着并无失仪之处,方前拉开殿门。候在外头的果然是阿绰,她大约猜到里头着二位干着什么“勾当”,眼观鼻鼻观心,规规矩矩道:“启禀陛下,禁军统领殷钊并顺恩侯孙彦求见。”
崔芜听得这二人凑一块,心里有了数:“怎么,刺客刚押进皇城司,就问出了结果?”
阿绰了解自家主子脾气,有一说一:“奴婢未曾多问,但观两位大人神色,似是颇为急切,大约有了了不得的发现。”
崔芜笑了笑:“那就让他们在外殿候着,朕稍后便到。”
女帝一度以为自己厌极了勾心斗角,直到坐上这个位子,将形形色色的面貌和用心收入眼中,她才发现自己非但没有应激,反而适应良好。
正如她喜爱权柄、热衷权势一样,她也喜欢算计人心,将旁人的用意和图谋看在眼里,对症下药、加以利用。
这也许是上位者逃不开的掌控欲,就像方才在寝殿中,她恨不能将秦萧拿捏掌中,细细品尝过他的每一寸肌肤。
不同之处在于,她对眼前男人没有“食欲”,只想用最惨酷的手段加诸彼身,令其伏在自己脚下辗转哀号。
当然,只是想想。
至少现阶段,这个半死不活的“诱饵”还有更重要的用途。
“朕希望,你们能有朕感兴趣的消息,”崔芜于案后落座,潮星奉上滚热的参茶,她饮了口,为深夜加班补充能量,“说说,问出什么了?”
孙彦很清楚女帝对自己的观感,眼观鼻鼻观心,不当这根出头的椽子。被他推出的殷钊有些无奈,却不能不上前回禀:“这是刺客供词,请陛下过目。”
崔芜没看,只盯着殷钊:“你都用了什么手段?”
一个被捕后“烈性”到险些咬舌自尽的刺客,前后不到两个时辰,会痛快招供?
崔芜不用想也知道,这里头水分有多大。
“旁的臣倒没做,”殷钊若无其事,“只是当着他的面,将他一条腿的骨肉碾成碎片。”
崔芜狐疑:“就这样?”
“除此之外,臣还命人烧了一锅沸水,又牵来一条狗,”殷钊泰然自若,“臣告诉他,若不从实招来,就将沸水淋在他身上,待他浑身皮肉坏死脱落,将狗皮扒下,糊在他身上。”
“若他能侥幸存活,则狗皮与原本的皮肉长在一起,一辈子都是狗的样貌。臣再打断他另一条腿,他这辈子只能像狗一样在地上爬。”
“到时,臣牵着他游街示众,也叫百姓瞧瞧,这条会说人话的狗有多英雄。”
崔芜:“……”
她捏了捏额角,饶是见惯“大场面”,想起那副情形仍起了满身鸡皮疙瘩。
“看不出来,”她似笑非笑地调侃道,“朕的大统领私下里这般有手段。”
殷钊与她君臣多年,了解自家主子性情,并不忐忑:“臣吓唬他的。此人死有余辜,但牲畜无辜,何必白糟践了一身皮毛?”
崔芜失笑。
难为孙彦,听着这二位离题千里地扯了半天闲篇,仍能面不改色,直到这时才回归正题:“问话时,臣与殷统领皆在,供状所言确是刺客亲口所言,绝无虚假。”
崔芜拈起供状,一目十行地扫到尾。
随后,她笑意收敛,眉头深深拧紧。
刺客借献舞之际行刺,并非心血来潮,盖因他本就是宫中舞乐之一——昔年晋室逃窜,将个病恹恹的老皇帝和大批宫人丢在京城,舞者便是其中之一。
女帝不好歌舞,原想将人放出宫去,但有舞者跪泣哀求,自述从小教习歌舞,并无旁的求生技能,如若出宫,唯有沿街乞讨一条路走,恳请天子垂怜。
崔芜对政敌狠,待底下人却留有余地,闻言不免心软,又有内阁劝说,年节庆典少不了歌舞助兴,方将人留下。
却不想被有心人钻了空子。
“臣同殷统领搜查了此人住所,搜到一封烧了大半的密信,”孙彦继续道,“虽然密信内容不得而知,但臣拷问了刺客相熟之人,得知他与一宫人常有来往,密信亦是宫人转交。”
崔芜仿佛听说书一样,饶有兴味地托腮沉吟:“这宫人又是何处得来的密信?幕后必然还有人指使。”
孙彦一板一眼:“陛下所言极是,是以臣与殷统领又拷问了这名宫人……”
崔芜心说:“好家伙,从事发到现在,过去可有两个时辰?这俩货到底干了多少活,拷问了多少人?”
思及寝殿里的秦萧,她没了兜圈子的兴致,又饮了口参茶:“行了,直接说结果吧——指使她的人是谁?”
“这名宫人死活不认与前朝余孽勾结,”说话的却是殷钊,“但她有一相好,两人已到谈婚论嫁的地步。”
他话音微顿,大着胆子瞧了女帝一眼:“这名相好……原是定国公麾下亲兵。”
崔芜蓦地撩眼,目光犀利至极。
第357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