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况当务之急,如何安抚延昭才是最要紧的。
毕竟,在石恭茂落网的同日,石瑞娘身亡的消息也传了来。而带来这个噩耗的,正是延昭的亲妹妹。
彼时延昭正亲自领兵巡察,听了亲兵禀报,兀自难以置信。他快马加鞭赶回帅帐,看到的却是一具白布蒙住的尸体,一旁的阿绰脸色凝重,几番想开口,却是欲言又止。
“我本想将她带回与阿兄相聚,不料石氏余孽从后偷袭,”她的解释很简单,“事发仓促,我没能将人救下,阿兄若要怪罪,我无话可说。”
延昭神色怔怔,像是听到了,又仿佛没听见。他不顾阿绰阻拦,亲手揭开白布,当白中泛青的面孔闯入视野时,最后一丝侥幸化为烟云。
阿绰话虽说得硬,见了同胞兄长这般失魂落魄,还是不忍:“人已经去了,阿兄……节哀。”
下一瞬,就见延昭身子晃了晃,不知是急怒攻心还是悲伤过度,竟是喷出一口血。
阿绰吓了一跳,忙扶住他:“阿兄!”
延昭摆手拒绝她的搀扶,人倒是清明了几分:“人已经去了,让我跟她单独待一会儿吧。”
阿绰实不放心,然而延昭坚持再三,她只得一步三回头地出了帅帐,却见一道颀长身影背手而立。
阿绰定了定心神:“见过王爷。”
秦萧回头:“定国公如何?”
“自是伤心的,”阿绰苦笑,“但伤心过后,慢慢也就好了。”
毕竟是当朝国公,地位尊崇、荣华无双,一个前朝宗室女子,死了就死了,还能如何?
为她寻仇不成?
秦萧微一颔首,不再多言。
倒是阿绰惦记着石恭茂的下落:“听说抓着人时,他身边有铁勒人跟着?”
秦萧没否认,只道:“国库又能多些进项了。”
阿绰微愕,思及天子做派,很快回过神。
这二位不愧是女帝的亲近人,将她所思所想揣摩得滴水不漏。得知铁勒人横插一杠,崔芜非但不恼,反而大喜过望,当即修书一封,命人六百里加急送与武穆王。
秦萧见了御笔,立刻派人往铁勒送信。大约是自知理亏,铁勒很快给了回话,愿将最后一批赔款翻上一番,另外附上魏帝索要的作物种子,以换取被俘的铁勒人。
至于石恭茂?
压根提都没提。
秦萧与铁勒人讨价还价了小半个月,最终将价码定为“翻三倍”。当第一场春风催开京郊冻土,化作甘霖滋润大地时,铁勒人的赔款与作物也运抵中原境内。
赔款且罢了,总归是进国库,跟崔芜私人没有半点干系。作物种子却是让天子乐开了花,盖因这玩意儿不是旁的,正是她自穿越以来,心心念念了无数个酷暑的西瓜。
在另一个时空,西瓜的引入说晚不晚,说早却也不会太早。北宋初年堪堪传入铁勒王都,也就是后世的内蒙古境内,直到南宋年间才于江南培育成功。
崔芜却等不了这么久,天知道她馋西瓜快馋疯了,此番与铁勒和谈,附加条款之一就是寻到此种皮青瓤红味沙甜的蔬果,将其种子交与中原。
铁勒人自不知晓大魏天子对西瓜的执念,但这一条款比之割地赔款还是轻巧多了,是以没怎么犹豫便应下。忙忙碌碌一冬,终于赶在开春前收集了五车种子,不远千里送入京城。
彼时,崔芜正于福宁殿与镇远侯议事,听了女官回禀,口水都要下来了:“六郎……”
丁钰冲她做了个“打住”的手势:“可行了吧,有事六郎,无事姓丁的,我还不知道你?”
“每次你正正经经叫我,准没好事。”
崔芜面无表情地瞪他,片刻后镇远侯扛不住,败下阵来。
“行行行,回头我亲自去一趟庄子,盯着他们把西瓜种了。待得丰收了,挑最大最好的给您老人家送来,成不?”
虽然平白成了“老人家”,但只要西瓜吃到嘴,崔芜还是满意的。
“可。”
她心满意足地啃着林榛果,将铁勒送上的国书看了又看,目光定格在“铁勒百姓迁出云、朔、寰诸州”一行字上,脑中突然打过一道闪。
等等,我是不是遗漏了什么?
丁钰抓着乌漆麻黑的西瓜子,正琢磨着往哪种、怎么种,忽听天子一声惨叫,吓得他出了一身冷汗。
“怎么了怎了?”仓促间,镇远侯只以为哪出了篓子,见崔芜脸色苍白,忙安抚道,“不着急,来,先做几个深呼吸,有什么事咱一块面对。”
崔芜跟着他的手势深深吸气,自觉缓过神来,方哭丧着脸道:“六郎,我好像闯祸了……”
第375章
丁钰头一回从崔芜嘴里听到“闯祸”两个字, 一时只以为是哪里天塌了或是地陷了。
然而转念一想,天塌也好,地陷也罢, 都没眼前这位陛下要紧,遂安抚道:“没事哈, 天塌下来有个高的顶着,有秦自寒在,你怕什么?”
崔芜自动跳过他的插科打诨, 依然是一副“千古罪人”的愁眉苦脸状:“铁勒人撤出幽云之地, 那、那应县木塔不是没人建了?这可是全国重点文物,完了完了,我闯大祸了。”
丁钰从她颠三倒四的叙述中勉强弄明白,所谓“应县木塔”是另一个时空中,辽朝建于朔州的一座释迦塔,也是后世现存最高大、最古老的纯木结构楼阁式建筑, 与意大利比萨斜塔、巴黎埃菲尔铁塔并称世界三大奇塔。
但是眼下, 铁勒撤出燕云之地,朔州重归汉家掌控。既不可能建国, 则于朔州立塔更是无稽之谈, 如此一来,后世的重点文物岂不要被大魏女帝这只闯入异时空的蝴蝶一翅膀“忽悠”没了?
珍贵文物不复再现,自然是可惜的,但……
丁钰想,若他有的选,还是希望幽云之地复归中原,而不是穷尽两宋国祚,只能眼巴巴看着异族占据大好河山, 敢怒而不敢言。
“没事,不就是一座塔,当谁不会建?”丁钰随口哄道,“等回头安定了,咱也在朔州建一个,比应县木塔更高、更宏伟,保管震死后来人!”
崔芜本也是半真半假,听他拍胸口做保证,顿时高兴了:“也对,收复燕云这般大的功绩,是该做点什么纪念一二。”
“咱效仿前朝太宗,在朔州建一座凌霄塔,将此次领兵北伐的功臣名录都刻上去,再配上画像,定叫后人好生瞻仰。”
这二位叽叽咕咕半个下午,旁的没议成,倒是将建塔的事敲定得七七八八。然后相互对视一眼,想起一个被忽略的问题。
丁钰挠了挠额角:“国库里还有钱吗?”
崔芜:“啊,呃……”
钱其实是有的,尤其铁勒刚交完最后一批战争赔款,又在秦萧的敲骨榨髓下翻了三番,数目不可谓不可观。然而眼下刚开春,眼瞅着春耕在即,哪里都要用钱,跟要紧的民生军备相比,天子建塔这点私心实在不够瞧。
“……先搁置吧,”崔芜虽不情愿,却也分得清轻重缓急,“没什么比百姓吃饱肚子更要紧。塔吗,总归跑不了。等手头宽松了,迟早能建起来。”
也许是老天看不上天子那扣扣搜搜的小家子气,也可能是大魏女帝身后确实是有“气运”支撑。她刚不情不愿地放弃“修塔”大计,就见女官匆匆入殿,手中捧着一卷文书。
“禀陛下,南下船队已在福州靠岸,休整两日便即启程归京。”
“此为船队行首借陈二娘子之手奉上的账目,列明行商所得与应缴纳的税赋,请陛下过目。”
崔芜听得一个“税”字,真是亲娘都顾不得了,忙抢过来,与丁钰头并头瞧着。待得看到最终数目,崔芜嘴咧开了,丁钰眼睁圆了,两人对视一眼,都有些难以置信。
“乖乖,我记得这回只是试水,没打出朝廷名号,也没走太远的路线,只在东南亚那边转了一圈吧?”丁钰擦了擦眼,“就这么一趟,所得居然抵得上国库一年税赋?”
这买卖,也忒赚钱了。
崔芜心细,将船队递上的折子仔细看了遍,顿时无语。
“船队行首说,途中遇到两股海盗,幸有水师护航,有惊无险。但她琢磨着,不能白挨吓,遂追在海盗身后,一路跟到老巢,将人家多年积累都搬空了,”崔芜一脸牙疼的表情,“这个,好像、似乎……”
她想说“不厚道”,但转念一想,海盗家资怎么来的?还不是打劫来往商船,保不准船主都被丢进海里喂鱼,成了有冤无处诉的亡魂。
既然都是个“劫”字,则他们劫海盗有什么问题?既替无辜船主报了仇,又能劫富济贫、替天行道,一举两得,功德无量!
“简直不能再好!”崔芜果断转了话音,“这行首有远见,等人回来,朕得好好赏她。”
她的目光落定在奏疏最末,除了那枚“婉娈潇湘”的私印,还有一行簪花小楷。
“陈氏婉娘并青黛叩奏”。
“青黛,”崔芜玩味着这个名字,“听着好生耳熟。”
丁钰比她更早反应过来。
“那个因为你的禁娼令,从刑部大牢捡回一条命,后来进了纺织作坊服役的丫头,”他叹息道,“听说,是她自己恳求婉娘,充当远洋商队的行首,甚至为此签了契书,祸福由命,死生无悔。”
崔芜亦叹息。
回想起来,自她崛起乱世,无数人的命途随之改变:怯懦者勇于抗争,避世者力挽狂澜,固步者打破牢笼,卑微者绝地反杀。
她在他们身上打下烙印,而他们也因之获得勇气,粉碎了强加于身的桎梏。虽然每个人都渺小而微不足道,恰如沙砾之于万里瀚海,可天翻地覆、沧海桑田,不都是从这一粒粒微小的“沙子”开始的吗?
积微成著,累足成步,此所谓世间大“势”。
权势不可逆转,人力无法挽回。
这个认知让崔芜从所未有的兴奋,晚膳破天荒命人温了半壶碧香酒。此乃宫廷名酒,以荷叶酿成,入口清醇甘香,后劲却绵延不绝。
她连喝三杯,不出意料地“嗨”了,脑子晕晕乎乎,遂放弃加班,在女官的服侍下洗漱更衣,上床裹成一个团子。
临睡前,不忘分出心神思念不在眼前的人——兄长人在哪?哦,还在赶回京中的路上。什么时候能到?早则明日,迟则后日。
回想完毕,她好似完成每日的既定功课,心安理得地陷入沉眠。
崔芜对秦萧行程的判断,理论上是正确的,实际操作层面却忽略了一个变量。
人心的思念与渴望。
因为思念千里之外的人,秦萧加快了行程,原本半个多月的归程硬是被缩减一半。因为渴望相见,他未曾与大部队一同扎营,而是携了十来亲卫快马加鞭,赶在子时前抵达宣德门。
彼时宫门早下钥了,但武穆王身份特殊,在他亮出玉牌的一瞬,小半个宫城随之震动。须臾,厚重宫门徐徐开启,绵长的“咿呀”声划破夜色。
潮星亲自出迎,兀自难以置信:“王爷怎么这个时辰赶回来?”
秦萧略去种种辗转反侧,直奔主题道:“陛下歇下了吗?”
崔芜非但歇下,这个时辰甚至睡醒了一小觉。初春时节,夜里仍有些寒凉,她抱着被子翻了个身,忽然听到窸窸窣窣的动静。
刹那间大魏女帝寒毛贲张,一只手闪电般探入枕下,握住藏在深处的匕首。
下一瞬,帐帘被分开,床沿微微凹陷。一道身影贴床坐下,温厚掌心抚住崔芜面颊。
黑暗掩盖了他的面孔,体味和气息却骗不了人。
崔芜知道他是谁了。
“兄长?”绷紧的肌肉无声松弛,她揉着惺忪睡眼,含混抱怨,“你怎么这时候回来了?”
秦萧俯身亲吻她眉心:“许久未见,甚是思念。”
崔芜尚未清醒,完全凭本能搂住他脖颈,在男人冰凉的脸颊上蹭了蹭。
然后她往里挪出半个身位,拍了拍尚余温热的被褥:“今晚别回去了,就在我这儿歇息吧。”
秦萧正有此意,但还有顾虑。